“谨听夫子教诲。”
院中石亭前,昔日少淮、少津沾水习书以拜师的洗墨缸,依旧静静摆放在那里,十数年了,也没曾移过。年年岁岁的墨染,白瓷着色,显得青灰。
今日天上云朵多,映入缸内,仿佛在水中游走着。
段夫子见了此情此景,想起少淮少津拜师的场景,笑吟道:“王子安千古骈文诵古今之变,道‘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放在人短短几十载里,也未有不妥,妙哉妙哉。”
感慨而不伤感。
裴正叙年岁小,颇有好奇心,歪着小脑袋问道:“太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段夫子摸摸他的头,笑说道:“意思是,等再过两三载,就该是你们几个小的沾缸里的水,就石写字了。”
代代辈辈,看似相似,又不尽相似。
用过晚膳后,裴少津才带着妻儿准备回府,徐言成出来相送。
两人不在夫子跟前,才得以说些私语,少津问道:“夫子寒疾,如今究竟是个什么境况?”
“三日前,祖父劝了夫子,又从宫里请王御医来看了,说是旧疾难治,要精心疗养着。”
“可开了方子?”
徐言成应道:“王太医说,夫子长年坐于椅上,血脉不畅,不敢给他下过强的药剂,只能按着小儿的剂量来,开了一剂温和的药方,叮嘱要一直喝到夏日里,等到入伏了,王太医再过来复诊。”
他宽慰少津道:“六科衙门忙,你且安心做手上的事,夫子有我盯着呢,只消不是值宿,我日日总是要回府的。”
“子恒,辛苦你了。”
“咱们几个说这个……”
沿着回廊,路过拐角处时,徐言成压低了声音,道:“近来半年,倭国那边屡屡派使臣来朝,大表忠心,我琢磨着不是什么好事。再一个,朝中那群言官,最近没再上奏攻讦伯渊,我亦觉得有蹊跷……仲涯,你谏言改马政,万事小心一些。”
几句话里,内容颇多。
两人心有灵犀,略点几句,便都明白了意思。
“我省得。”少津应道,“朝中有几个寒门清流,我瞧着不寒也不清,你也多提防着些。”
一直送到了府邸门外,两人才作揖告别。
……
……
东风渐爽雨乍停,江岸草木青萋萋。
闽地入夏早,泉州洛阳河畔,春末便有了初夏的草盛。
与欣欣向荣格格不入的是,那座曾经号称泉州第一酒肆的望江楼,已然人去楼空,略显萧索。
府试的公告在贡院外张贴出来,又快马传到泉州隶属的各个县和双安州,考期定在了四月初三至四月十三,共有正场、初覆、次覆、再覆、末覆等五场。
想要拿到院试资格,只要过了正场即可,可若想拿个好名次,让主考官向督学大人美言几句,则要考完五场,写得一手不错的文章才行。
裴少淮历经过科考,知晓从府试开始,学子们赶考的盘缠数额急剧增多——县试在县里考,府试、院试则在府城里考,乡试在省城里考,会试在京都考,路越走越远,考期也越来越长。
此况,使得寒门、耕读学子的赶考路异常艰辛,毕竟穷家富路,在外处处都要花钱。
其中,又以打尖住店的费用最多,便是最次的客栈,考期里的房钱也会水涨船高。
许多耕读学子年近四五十才才能凑足盘缠,赴城报考。还有许多读书人,眼睁睁看着时日流逝,却难以登场一试高下,实在可惜。
裴少淮到泉州府后,发现城里有不少闲置的旧院子,完全是可以住人的,派人打听之后,才知晓这些旧院子皆属于富户们。
便有这样的境况,富户有空院子,却不屑于挣穷酸书生们的几个铜板,宁可空着。而愿意挣这份钱的老百姓,他们的民宅又居于城中边角、甚至城外,距离贡院甚远。
一番思索后,裴少淮有了打算,他通过齐族长联系到这些富户后,提出建议,若是富户们肯将旧院子打理出来供穷寒学子居住,双安港督饷馆来年可以优先点验他们的船队,给他们发放船引。
看似只是一时的优先,实则可以让他们的商船先人一步出海。
有了好处,自然就有人站出来响应。此事谈妥以后,裴少淮交给李同知去办,赶在府试前便打理妥当了,如何入住、管治也有一套章法。
住处必定是拥挤、简陋的,但至少算个容身之所,有没有人愿意来住,便看学子们自个的选择了。
官府略给一些优先、名誉,富户们主动站出来返哺地方百姓,这样的政策在现下的世道里、在宗族观重的闽地,是十分合适的。
……
裴少淮不知道、也没有在意的是,自打公布他一个五品知州担任府试主考后,在泉州府各学府、书院里,激起了不小的风浪。
有免费居所,令得不少耕读学子纷纷报名赶考,抓住机会一试。五品主考,又让很多当地知名书院的学子望而却步,自视甚高而不愿意报名。
各书院中,讨论不止,许多人不服气而叹息。
“万没想到,精心准备了一年多,等来的府试竟是如此。”
有人说道:“若只是为了过正场,成为童生,拿到院试的资格,自然不必顾虑谁当主考官,哪年赴考皆可,并无甚么区别。可书院里的同窗们,谁人又尽是奔着一个正场去的而已,谁不是为了能在长案名列前茅,能得主考官向大宗师美言几句……唉……”
一声长叹省略了很多话,也道出了许多人的心思。
无非是觉得区区一个五品官,即便在他手下拿到了不错的名次,又有什么用呢?
四品知府在三品的督学大人面前,也仅是略点几句,推荐推荐心仪的学子,好让他们能在院试里能占些先机,被大宗师取用。而相隔两个品级的知州,只怕在督学大人面前,半句话都说不上。
如此,在这些学子看来,参加这次府试便是“没什么用”的。
自视甚高得好似他们参加了,就必定能名列前茅,居于长案之上一样。
提前几日入住泉州府贡院的裴少淮,此时正“与世隔绝”,丝毫不清楚外头这些闲言碎语,一心扑在出题上。
这份题目相较县试,更是不易出。一来,泉州府刚刚处置了几个大族,当地人与他们藕丝相连的,要借题目择取出可用之人,不易。一来,别人不知晓裴少淮的功名,堂堂督学大人不可能不知晓,府试选出来的学子,还是要有些水准,才能给督学大人一个交代。
第203章
府试仍属童试中的一环,不宜过难,是以正场仍以小题为主,给学子们足够的发挥空间。
到了再覆、末覆最后这两场,裴少淮才出了稍难些的大题。所谓大题,便是句义完整,有所指向,学子需深刻领悟句义,自寻角度来破题。
而不似小题那般,自圆其说即可。
大题更加考验学子们的悟性和笔力。
第四场首题为两扇题,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
此句出自《论语·子路》,子贡问什么样的人“可谓之士”,孔子应道,“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这样的人可以称之为士。
子贡又问,次一等的“士”又是怎样的,便有了孔子的这一句“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族人称赞其孝道,乡人称赞其悌道。
其核心在于“孝悌”。
裴少淮不考“何以谓之为士”,而专程考了次一等的“士”,是有他的考量。
在这士农工商的世道里,许多人读了几卷书,识得些字,便开始以“士”自称。殊不知,连“次一等”都没能够上,又如何企望“行己有耻”。
再者,通过府试、院试,成了秀才公的学子,仅有很少的一部分能再进一步,踏入仕途,更多的是留在本地当乡绅。
裴少淮以为,悟性达到“士之其次”的学子,才可堪担起此任。
这道题想要准确破题,并不容易,若是只论“孝悌”不论“其次”,便偏了。
第五场的首题,裴少淮仍是选题《论语》,曰:“放于利而行,多怨。”——纵心于利,唯利是图,易于招致四方怨恨,行道走偏。
学子若是有心,关联泉州府近来发生的事,不难明白裴少淮出此题的苦心。
当然,出题只能筛选面上文章,难以真正识得学子们内心所想到底如何。但科考当中,若是一个人连面上文章都写不好、路子走偏,岂敢说他可堪大用?
如此,裴少淮出好了所有题目,得以静歇几日,等待府试开考。
闲暇时,外头那些七嘴八舌的话,便也透过墙,传了几分到裴少淮耳中,裴少淮不怒反喜,笑言道:“如此,倒是免去了我的判卷之苦,替我筛去了不少志大才疏之徒。”
命李同知无须理会,报不报考皆是学子们自个的事。
若真为此生怒,出手管治,反倒显得当事人心虚、格局小了。
……
裴少淮身为三元及第的状元郎,闽地学府、学子却不识得其名声,此事倒也不难理解。
其一,通政司虽发行有邸报,供京内外各级官府传抄、传阅,但邸报在一级又一级的传抄中,经过多人之手,里头的消息往往是滞后、残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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