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风急,估摸着等不到包老九了,裴少淮让包班头把马车牵来,准备回去。正此时,借着海上月光,只见海上露出几杆风帆、船桅,不多时便露出全貌——是一艘五百料的中型船只。
船只随风由北往南开驶,路过渡口开外时,抛下一片扁舟,很快又随风而去,消失在海面上。
扁舟上的人奋力划着船橹,往岸边游,登岸后一看,正是离开多日的包老九。
不知是夜色太暗,还是目光有异,裴少淮总觉得包老九看起来肥硕了些许,满脸的油光。海贼头目既然厚待了包老九,为何却等到最后一夜才让包老九传信回来?
包老九气喘吁吁来到裴少淮跟前复命,递上王矗的回信。
裴少淮展开书信,与燕承诏同阅,只见上头写着:“十五月圆之夜月升之时,嶒岛石亭见。”
是一手娟秀的小楷字。
包老九说道:“老大还说了,大人若是担忧安危,可以带一名随从上岛。”
嶒岛是个极小的岛屿,岛上独有一小石山包,一览无余,又唯独山包顶上建有一石亭。
倒是引得许多文人雅士前赴后继登岛,观海望月作诗词。
王矗约在此处相见,对双方都好。
“本官省得了。”裴少淮应道,“回去告诉你的头,本官会按时赴约。”
……
毕竟不知晓王矗的为人、性情,与其相见还是要谨慎为好,以免出现什么意外。
离十五月圆不剩几日了,要及早作准备。
归去途中,马车上,裴少淮问燕承诏:“不知道燕指挥营中,是否有那种英武神勇、武功了得,能够以一敌百、一招制胜,善于眼观八方、耳听四方、护人周全,又懂顾全大局、伺机而动、灵活处事的将领?可否委屈其扮我随从,与我一同上岛赴约?”
裴少淮望着燕承诏,风轻云淡说出这么一大串奉承的话。
很是流畅。
不知道是不是私下练过。
燕承诏原在车内闭目养神,他睁眼,往裴少淮一瞥,鄙夷说道:“裴知州直接报燕某的名字就好,何须费这么多口舌?”
又言:“陛下临行前吩咐过,无论如何都要护裴大人的周全,这可是圣旨。”
“燕指挥身上可不止这么多优点,只可惜裴某才疏学浅,辞不达意,难以形容全。”裴少淮笑说道,又马上接着道,“那就辛苦燕指挥了。”不给燕承诏反悔的机会。
“好说。”燕承诏继续闭目养神,言道,“此事一了,裴知州不要忘了相看府邸的事。”
“好说好说。”
有燕承诏来安排“安保”,裴少淮没什么可担忧的了,可以轻装上阵。
……
……
十五月夜。
孤岛东望水在天,月辉揉碎满船载。
沧茫海中,嶒岛石亭,孤灯一点与月争辉。
裴少淮先一步登上海岛,望着玉轮从海上缓缓升起,感慨此处果真是观海望月的好地方,说道:“明月出云海,苍茫渺人间,燕指挥觉得此番景观如何?”
燕承诏此时换上了捕快的衣服,难掩其气度,他应道:“裴大人,燕某现在是你的随从。”提醒裴少淮该进入角色了。
裴少淮“哦”了一声,改言道:“小燕,你觉得眼前景观如何?”
燕承诏沉默了半晌,无奈应道:“很圆,很亮。”
不多时,北边驶来几架船只,停靠在嶒岛边上——王矗也到了。
裴少淮端了端身子,神色严正了许多,掇拾好心态,心想着怎么与王矗谈合作的事,怕就怕言语不通。
石阶上两道身影,王矗也带了一名随从上来。
随着身影渐渐靠近,裴少淮略有些惊讶,走在前头的这位中年男子,略显瘦削,身着书生蓝袍,冠发蓄胡,体态端正,举止款款。
这若是走在大街上,便是寻常的中年书生的打扮。
王矗身穿蓝袍,似乎也正是为了彰显他是个读书人。
又见王矗身后随从左手提着一坛花雕酒,右手拎着八宝食盒,依稀可以闻到醉鹅的香味。江南的文人雅士相聚时,最喜喝酒品醉鹅。
这位海贼头目,大概是位出身江南的读书人。
裴少淮一开始就想错了,这位海贼头目不是个粗人。
王矗见到裴少淮也略显惊讶,不知惊讶的是裴少淮年纪还是甚么。
裴少淮起身,双方略作揖,又相对坐下。
王矗先言道:“王某实在不敢相信,大人这样的气度,写出来的信件却是满篇的大白文。”
裴少淮一愣。
身后的燕承诏脸上微微抽动,似乎是憋不住,在暗自偷笑。
第172章
因为固有印象,先入为主,裴少淮从未想过海贼头目会是个读书人。
同样地,因为那封满篇大白话的书信,想来王矗也把裴少淮当作了不学无术的公子哥,靠着家里头的势力、或是银钱买官,当了一州之长。
果不其然,随从摆放酒菜时,王矗冷笑言道:“初看到大人的信件时,我本是不愿意来的,奈何包老九说大人极年轻……我倒想瞧瞧有多年轻。”
越是年轻,越说明朝廷荒唐。
又言:“如今看来,大人的文采与年纪倒是很相符的。”
面对王矗的揶揄,裴少淮不能说明真正的缘由,只好应道:“文采欠佳是真,有心合作也是真。”
又问道:“裴某当唤兄台一声王船主,还是王岛主?”想着借此岔开话题,尽早引入正题,开始谈合作。
“岛上兄弟可以唤我岛主,只是到了大人这,却是受不起这一声‘主’。”王矗显然是故意曲解裴少淮的话义,话里话外都带着刺,又掺着些清高和傲意。
王矗自斟一杯,饮下示意无毒,才给裴少淮斟酒。
一边斟酒,一边自嘲言道:“这个世道,它分三六九等,王某本想自称一声庶民,可转念一想,家有茅屋几间、薄田几亩,耕织为生,才敢称之为‘庶’。租人田亩、替人卖力的称之为‘佃’,无活计傍身、游手好闲的称之为‘氓’,而既无房屋安身,又无田亩糊口的,只能称之为‘流’,王某是连庶民都不配当呀。”
他最后说道:“这些都是士大夫们定义的称谓,恕王某愚钝,也不知自己究竟该称呼为什么。”又把问题抛回给了裴少淮。
裴少淮当即意识到,眼前这位形似读书人的海贼头目并不简单,他是有备而来,且一开始就进入了谈判状态。
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他的意图。
那封大白话的信成了王矗的一个借口,听似不愿意来,最后一日勉强答应,实则是为了吊一吊裴少淮的胃口。
一套三六九等的话术,无非是想说出海劫银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世道逼得他连庶民都当不起。又借此压一压裴少淮,占据谈判的上风。
裴少淮目的很明确,他是为了谈合作而来,而不是理论谁对谁错,岂能被王矗牵着鼻子走。遂应道:“不管是‘佃’是‘氓’,或是‘流’,总是我大庆之民。”
又提醒道:“只是也莫忘了,窃民钱财称之为‘盗’,劫民货物称之为‘匪’,卖民叛变称之为‘奸’,祸乱百姓的称之为‘贼’。”
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民,却又干着祸害百姓的事,有何资格谈称谓。
酒香醇厚,醉鹅色鲜,裴少淮一口没尝。官和贼之间天生相斥,不会因为都是读书人而一见如故,谈成合作靠的不是诚意,而是利益。
王矗哈哈大笑,呼道:“好一个盗匪奸贼,大人说得好。”这一刻,他的神态与身上的书生衣袍仿佛是割裂的,他质问道,“窃民钱财、劫民货物,高官豪贵兼并田亩、吮尽民脂,不是窃乎?官商垄断泉州渡口,独占厚利,不是劫乎?这些人不是盗不是贼,独我王某人一个是盗是贼?”
“同样是谋出路,怎么读书、科考、当官,就被人津津乐道,而我岛上那帮兄弟,却过得东躲西藏?”王矗继续发问道。
最后愤慨道:“广纳贤士,广纳贤士,终究是只纳学士,不纳壮士。”
裴少淮猜想,王矗身穿士子蓝袍而来,便说明他对读书耿耿于怀,矛盾又妥协着,也许自己都看不起现在的自己。也许王矗正是一个科考不得志的学子,走投无路之下出海为贼,凭着学识机谋成了如今的一岛之主。
面对王矗的一连发问,裴少淮只答了自己能答的,应道:“岛上聚众成帮,海上游弋收财,一开始可以唾骂这个世道的不公,以走投无路、官逼民反为由,可渐渐之后,帮派不满足于吃饱穿暖,不再限于寻常富足,你又当何去何从?抢的终究比挣的来得快。”
“即便是你守住了本心,但能不能守住手底下的人,犹未可知。”裴少淮道。
最后只会是祸害百姓。
也终会被官府、百姓所除。
这是避不开的下场。
此时,海上明月已升高,月轮看着缩小了几分,而月光下的沧海则开阔了许多,海腥味随风吹来,海潮咆哮无序,散去了明月初升时的浪漫诗意,增添了海上孤岛的真实。
趁着王矗怔怔然的间隙,裴少淮切入正题,道:“你我今日谈的是合作,不是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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