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成了“妖臣”,则开海一事必定折戟沉沙。
再者说,任由猜疑蔓延开来,少津言成他们初入官场,又叫他们如何立足自处?如何施展才干?
这些事堆积在一块,裴少淮都曾有过考量,他继续禀道:“微臣愿意出京为官,自证清白,为陛下分忧。”
皇帝收起了方才的欢喜,多了几分凝重的同时,眼中亦多了几分宽慰赏识。可见裴少淮方才所猜不假,皇帝确有顾虑。
但皇帝并不想把裴少淮外派出去,他说道:“朕亲自出的题目,亲自批阅的卷子,朕知晓你的清白。伯渊,此事朕自有安排,你无需担忧。”
裴少淮又道:“陛下,开海一事是微臣所提,微臣若不能从无到有开辟一繁华海港,造福一方百姓,则在朝中辩驳千言万语,始终是苍白无力,难以说服众臣。再者说,朝廷颁布新政,临海各地官吏施行时,犹如摸着石头过河,凶险难料……微臣愿意下这趟水,为后来者摸清水下河道。”
言辞铿锵有力,已下定决心。
大庆正值太平盛世,此时若不快走几步,更待何时?
皇帝低头看着案上纸张,上头写着“户部郎中”、“都察院经历”、“通政司左参议”……等官职,皆是正五品的京官,他没想过要把裴少淮外派出去。
寻得一个合意的能臣并非易事。
“伯渊,你想好了?”
“微臣想好了。”
皇帝没有驳回裴少淮的请愿,他欣赏裴少淮,正是因为他身上有这股劲儿。不谄媚,无虚言,以事实功绩立身。
皇帝又问:“伯渊,你想到何处为官?”
“禀陛下,微臣愿意到嘉禾屿为官。”开海五港中,裴少淮最是看重的一处。
迟疑了许久,皇帝将案上那张纸折好,夹进了书籍中,道:“朕再想想。”
裴少淮听出皇帝话中含有不舍,便知此事已有六七分成算。
君臣相望,气氛渐渐和缓下来,皇帝轻叹了一口气,多了些笑意,道:“伯渊,你做事很执着。”
裴少淮应道:“若无这份执着,微臣岂能熬过寒窗十数载,来到陛下跟前。”又言,“所幸,陛下对微臣很是宽容。”
裴少淮退下之后,裴珏带着铿铿玉鸣走入御书房。
很多事都已心知肚明,无需再多言。
皇帝看见裴珏腰间挂着一枚枚玉器,想起裴珏入京事君二十余载,着实立下过不少功劳,恳切说道:“裴爱卿,这些年你辛苦了。”
今时今日,裴珏能得皇上这么一句话,已是满足。他不敢居功自骄,应道:“老臣谢陛下宽恕,给尚书府将功补过的机会。”
皇帝摆摆手,示意事情过去了,不必再说了。他说道:“朕会兑现许诺,让你风光致仕。”是功成身退,而非罪臣辞官。
得了皇帝的允诺,裴珏该告退回家了,他踌躇了一下,言道:“老臣最后还有一事要禀。”就当是他为朝廷最后再做一点事。
“准。”
裴珏说道:“老臣奉命南下稽查福建布政司,砍去的只是露于地面的树冠,实则地底下盘根错节,早已纠缠不清。临海之地,官府、乡绅、百姓、水贼、倭寇各成势力,相依相生,彼此制衡,老臣怀疑,那稽查回来的二十余万两白银,还有布政使自缢身死山庄之内,不过是各方势力为了重归平衡,特意缔造出来的假象。”
言下之意,福建临海一带,实际并不安宁。官商、走私之利,不是只流进了布政使的口袋中,而更像是暗流,渗透进了家家户户,所有人都默许着。
此话一出,等同于把他南巡数月的功绩折半。
总归他要辞官了,折半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皇帝手指轻敲书案,笃笃笃,指尖下是“嘉禾屿”三字,神色凝重。
裴珏又道:“一切只是老臣的猜疑而已,并无证据。”这些事隐匿到连南镇抚司副官都查不到,裴珏方才所言,靠的是自己的直觉和推测。
“朕知晓了。”
裴珏出了宫,吏部已在宫门外备好马车,送老尚书归府。
宫墙上乌云翻涌,成片连至天际,乌压压的厚重难以拨开,颇有些夏日里的云青青兮骤雨欲来。
裴珏道:“这天色似是要下大雨。”却依旧登上了马车。
马夫笑应道:“四月未出春,雨大不了。”
行至路半,雨点打在马车上,嗒嗒细响,再沿着车帘布涓涓流下。如车夫料想的一般,未出春的雨并不太大。
只是黄昏暮暮,又有乌云遮日,不知是雨催黄昏近,还是黄昏催雨来,别生哀愁意。
行至庙庐处,裴珏撩起车帘布,隔着细雨望着破旧的庙宇,忽道:“行慢一些。”
他见到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正坐在庙宇檐下躲雨,抬首怔怔望着屋檐落下雨水如断珠。
裴珏取下乌纱帽,几绺未束的白发散在眼前,恍惚间他好似也坐在庙宇檐下,细数着雨珠的点点滴滴。
正如南宋竹山先生《听雨》所写:“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1]”少时登楼点红烛听夜雨,壮年时游一叶扁舟听客雨,如今只能静坐屋檐前,滴滴点点,萧索凄凉。
昔时,科考后远赴成都府就任,山高路远屡屡遇到下雨天。路迢迢,夜宿雨,一场雨嘀嘀嗒嗒到如今,依旧不止。
……
散衙归府的裴少淮同样遇到了这场暮春黄昏雨。
他本还怔怔想着,要如何跟时月讲离京外任这件事,结果马车猛晃了一下,而后微斜,停了下来。
“长帆,出了什么事?”
长帆下车查看后,应道:“少老爷,车轱辘撵了大石,后轮断了两根木辐。”又问道,“少老爷,要不您到前边茶楼里喝盏茶,我回府上换辆马车来接您。”
裴少淮身旁又把竹伞,他看车外雨滴不大,忽来兴致,说道:“不必了,不到半里路,我下车走走便是了。”
言罢,撑着竹伞便下来了。
长街青砖雨生苔,灰蒙蒙的暮色中,裴少淮撑着伞,步履不紧不慢,两侧民居的炊烟伴着春风细雨,一同向他袭来。
官袍宽大,雨点打湿了他的衣袖,下沿亦沾湿了一大片,望着前面雾蒙蒙的一片,裴少淮却顿感豁达。即便入夜昏昏、细雨蒙蒙,他却不会为此失了家的方向,每一步皆是归去。
虽手无竹杖,身无蓑衣,但他想到了东坡先生的那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正如裴珏所言那般,裴少淮知晓有些事确实很难,然,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可成。
第151章
雨湿半身官袍,裴少淮回到小院时,正好碰见妻子打着伞要出来。
杨时月见丈夫一身狼狈,心疼不已,赶忙催着他进屋,帮着丈夫换下湿了的衣袍,边嗔怒“责备”道:“春雨湿寒,这般绵密的雨滴,官人怎撑着一把伞就回来了?”
又道:“若是不小心感了风寒,可不许进屋去抱小南和小风。”
裴少淮任由妻子责备,只笑应着。
待换好一身干净的衣裳,裴少淮蓦地转过身搂住妻子,脸搭在妻子耳畔,就这般静静抱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言道:“时月,我要离京外任了。”
裴少淮明显感觉到杨时月身子微顿了顿,半晌,问道:“官人要往何处赴任?”言语中无惊诧失措,也无责怪、不解。
“泉州府同安县、南安县一带。”
杨时月并不知晓此为何处,又问:“很远?”
“很远。”裴少淮如实应道,“在太仓州、松江府的南边。”
杨时月试探着问道:“我和孩子能跟官人一块南下吗?”
裴少淮的手抱紧了几分,摇了摇头。他一介文官南下赴任,尚不知会遇上什么境况,岂敢带着妻儿与他一起冒险?
杨时月这才多了几分慌乱,喉间有些哽咽,问道:“何时启程?”
“还不知道。”裴少淮道,“应当不会太快,总是要筹备个一年半载才能动身的。”朝廷颁布新政、制定开海策略,又筹组南下的物资、人马,这些事都要时间,再遇到冬日大雪封河,估摸就到明年这个时候了。
虽知启程还早,但裴少淮仍是决定现下告诉杨时月。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
裴少淮安抚妻子道:“我会安排妥当,不会贸然涉险的,等一切安顿好了,我再接你和孩子过去。”
“嗯嗯。”
裴少淮替杨时月拭去泪水,道:“我们回正房陪小南小风玩罢。”
夫妻二人遂从偏房里回了正屋,换作一副笑脸和孩子们玩乐,一如往常。
……
裴少淮请愿外任一事,同样使得皇帝心有几分意乱,尤其是听了裴珏的一番话以后,更是反复盘算着。
嘉禾屿毕竟地处福建布政司之内,与泉州、漳州相攘,伯渊虽选了一个荒凉之地,有意避开其锋芒,但免不了要受其波及一二。
单单这一二分,就足以凶险难料。
再者,内忧不平,则难平外患,皇帝有意要彻查福建布政司的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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