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绿官袍相映,尤为瞩目,裴珏似乎一点都不介意他人看见。
裴珏带着些幸灾乐祸,又有些取笑的意味,说道:“裴给事中觉得自己赢了吗?”
裴少淮不屑回应,端着笏板快走了几步,谁料裴珏紧跟着加快步子,继续低语道:“首辅告老身退,河西一派失势,把对家给击溃了,看起来似乎成效不错,只是……”
裴珏话中的揶揄之意更浓,他继续道:“只是裴给事中得到了什么?是开了海通了商,还是充盈了国库,富了民生,最不济也该升个一官半职吧?总不至于如眼下一般,止步不前,一无所获。”
言下之意是裴少淮并不算“赢了”。
裴珏身为皇帝近臣,知晓的似乎也更多一些。
“裴尚书这是旧事重提,又想谈联手?”裴少淮反讽道,“这样的语气可不够诚意。”
“岂好强人所难。”裴珏否认道,又言,“我不过是想提醒裴给事中一句,不管扳倒了谁,只要一无所获,心愿未成,就算不得赢,只有攥在手里的,才是真真切切的。”
从太和殿通往六科衙门的甬道很长,足以说很多话。
裴珏最后道:“小心给人当刀使而不自知。”
裴少淮侧眼一瞥,看到裴珏眼中露出了的精光,心中暗想,若是无利可图,这位名义上的叔祖父不会专程过来费一番口舌“提点”他。
显然,裴珏亦觉得妖书案还可深究。
兴许《闺范图说》和那篇妖书确确实实出自河西派之手,但岂知不是连环反间计?
裴珏心思深沉,无怪子孙犯了大错,皇帝还有意留用他。
因为这把刀够黑。
“现下盖棺定论未免太早。”裴少淮突然停下步子站住,裴珏迈出的步子没收住而踉跄了一下,又闻裴少淮道,“裴尚书不也想把我当刀子使吗?”
目的被戳破,裴珏面不改色。
裴少淮被暗讽了一路,打算怼回去,他道:“泥菩萨都快被冲散了,还有心思趟这浑水?”
“隔岸观火,无论何时,谁会嫌功劳多呢?”裴珏应道。
“那便祝裴尚书取得功劳。”裴少淮继续迈步往前走,裴珏没有再跟上来。
……
楼阁老身退,首辅之位空了出来,武英殿亦空了出来。
依规,阁内论资排辈,首辅身退,次辅顶替。皇帝虽还未下旨,然朝中百官已经默许文华殿沈阁老为新首辅,各类文书源源不断送来,文华殿里繁忙了许多。
沈阁老一如既往的和气谦谦,待后辈、下属温和,常与六部九卿主官议事再决,不似楼阁老那样独断专行。
口碑很是不错。
当朝中再次谈及开海时,反对派仍不在少数,沈阁老号称站在裴少淮这边,却道:“启禀陛下,裴给事中年岁虽小,但见识远大,开海的诸多好处自不必再多论,老臣亦以为开海可为百姓带来新营生,势在必行。然凡事步子过大,难免会有筹备不足、思量遗漏之处,不如试点推行,徐徐图之,南有太仓松江,北可增设胶州,三五年后再慢慢增设。”
此观点得到了许多言官的支持。
此举属实让裴少淮进退两难——直接反对者,他尚可出言驳斥,沈阁老这样看似支持,实则拖延的话语,让裴少淮无处发力。
东南边的广州、潮州,整个福建布政司、浙江布政司,都是最亟待开海的地方,也是官商最多的地方,沈阁老偏偏避开这些地方不言,以“一南一北”为由头选了胶州。
所幸,皇帝有偏私,只道日后再论,并没有直接答应下来。
恰是当晚,岳丈杨大人那边有了回音,探子果真追踪到了不少东西。
翁婿二人商议到深夜,决定由裴少淮先禀报皇帝,再由大理寺细查。
……
翌日,乾清宫内。
令裴少淮意外的是,皇帝听了裴少淮所禀,并无诧异,夸奖了一番裴少淮做事看得深,道:“伯渊,既是你探查出来的,便由你领大理寺将其抓拿,再作审理。”
“微臣遵命。”
裴少淮心里讪讪,总觉着自己白领了一份功劳一般。
文华殿前,大理寺的人已将大殿团团围住,中殿里独剩沈阁老一人,似乎尚未察觉事发,仍在勤勉处理文书。
案上文书一摞摞,堆得与其白发齐高,乌纱帽摆在书案左前方,手边的茶水还未来得及喝,已经凉了。
裴少淮对杨大人说:“毕竟有一场座师门生的情义在,且让我进去同他说几句吧?”
杨大人点点头。
裴少淮不报而入,步履声小,直到长长的身影落在书案上,沈阁老才抬起头。
沈阁老看到是裴少淮,放下笔和煦笑道:“伯渊,你怎来了?”
“沈阁老。”裴少淮最后一次恭敬作揖。
“此处无外人,你我师生情谊,不必如此见外。”沈阁老见裴少淮神色有些冷,以为他心中有气,又道,“你可是在为昨日之事生怒?本官也是为你着想,往后路子还远,你若是一步走急了而生错,岂不是让人诟病?如何走得长远?”
“伯渊,你放心,座师既赞许你之远见,自有大力推行的一日,只是眼下还急不得……”沈阁老还在不停说着。
“沈阁老。”裴少淮打断他的话,直言问道,“江南腹地两省布政使入京,不见君主,反而私下与你相见,这是缘何?”
那块妖书刻板上,但凡刻的是“胡易”或是“邹易”,而非“沈易”,裴少淮都不会怀疑到沈阁老的头上。
一个从不在首辅面前露锋芒的次辅,何至于要被河西一派诬陷拉下台?
和殿试改卷一样,欲扬先抑,沈阁老太懂皇帝的性子了。
第137章
裴少淮曾以为,自己所写的文章,能被沈阁老识出几分邹阁老的痕迹、文风,兴许说明沈阁老与邹阁老是同一类人,一心为天下百姓谋安生,不竭余力。
然而,是他以为错了。
沈阁老不过是识人心迹、攻人于心罢了,这是他的一种手段。归根结底,他和楼宇兴一样,都是为己谋利之人,且他的心机掩饰在和善之下,更为阴险。
所以裴少淮觉得不值当。
裴少淮又质问道:“沈阁老私下见过两省布政使后,廷议开海时,只字不提浙江、福建布政司,如此也是为了裴某着想?”未自称门生、下官,而道裴某。
沈阁老并未惊慌失措,甚至不曾起身,只是收起了笑面皮,露出了狐狸的奸诈,言道:“看来邹之川远离朝堂之后,反而学会了变通,他教出来的门生不再只会直愣愣做事,也会耍心眼了。”
刚端起茶要喝,发现已经凉了,只好放下,又言:“把门关上,说说你的条件。”
沈阁老以为裴少淮只身过来,是与他谈条件的。
常见的“生意”。只要把裴少淮一起拉上船,被抓住些小把柄也没什么。
裴少淮掩住怒火,不屑问道:“看样子,朝中的实缺,沈阁老已经卖出了不少。”
沈阁老以为裴少淮想要官职,为他“着想”,冷言规劝道:“你在天子跟前当红,以我之见,你还年轻,无需急着晋升,能省却不少流言蜚语。”
听完此话,裴少淮心想,果然,若是任由沈阁老发展下去,倒下了一个河西派,还会有另一个“河东派”起来。
且党争只会愈演愈烈,手段愈发下作。
如此,裴少淮再无半分顾虑,继续抛出证据,道:“书卷竹简刻载文句,本是传道受业所用,然有些人为一己之利篡改、造谣,以字杀人于无形,则此人死不足惜。”
方才还镇定自若的沈阁老,听闻此话时,怒目发红,狠狠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可惜的是,书局掌柜至死也未能得回他的姓,竖的是无字碑。”
虎毒尚不食子。
“够了,住口!”沈阁老蓦地起身,指着裴少淮怒吼道。
桌上的乌纱帽被震得滚落地,折了横杆。
下一瞬,沈阁老又转为心虚,喘着怒气小心翼翼问裴少淮:“你究竟想要什么?想要开海?开国库赈济百姓?本官都允了你……”还在试图挽回境地,毕竟他还未到武英殿的主位上坐上一坐。
裴少淮铿铿发问道:“一朝之阁老,何至于要用这样阴险下作的手段?”
“何至于?何至于?”沈阁老颠笑。
过往十数年里,楼宇兴仗着于皇帝有恩,在阁内做事强势,两位次辅先后退了下来,而首辅稳坐如山。
轮到沈阁老升至次辅,他犹如挤压在石缝当中,身居文华殿中却左右不了什么事。
他从不与楼宇兴起正面冲突,做事迂回辗转,显得有些弱。
可谁甘心永远居于人后?若是首辅不倒下来,他将一直这般“有气无力”。
“人岂能不为己?为己又有何错?”沈阁老应道。
裴少淮一步步逼近,反问:“为己则可弃苍生于不顾,哪怕路有饿饥妇,弃子乱野间,白骨养荒草,千里无炊烟,也可心中昭然、问心无愧?何其令人不齿!既满心都在一个‘争’字上,何不为民而争?既要结党分派,何不与民成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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