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杨夫人做事已经够细致了,知晓段先生的情况后,特地叫人把府上收拾得尽量空旷,没有闲余杂物,又叫女眷们看管好孩子,别到时候冲撞到老先生。
实在是段夫子平日里太过低调,京都城里没几个人知晓他的情况,不知他教出了这么多厉害学生。
原以为大婚这日,杨老爷迎接段先生已经够了,眼下看来,是不够的。
杨家是个极尊师重教、看重学问的门第。
好在现在还来得及。
杨老爷倏地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你安排人去取父亲的斗牛补子衣袍,我去同父亲说明情况。”准备让父亲出面去接待主婚人。
杨家老爷子,前科考探花郎,已经致仕。
“我省得。”夫妻二人分头行动。
……
……
黄昏,阴阳交合之际,男女婚娶之时。
人马未动,丝乐先起。
裴少淮骑上骏马,身着麒麟袍,斜肩披红,带着浩浩荡荡迎亲队伍前往杨府。
难得见到这么年轻就身着麒麟服的俊俏郎君娶亲,一路上百姓争相围观。
大登科小登科,不知缘何,裴少淮觉得小登科让自己更紧张一些。
到了杨府门前,以妻兄杨向泉为首的杨家亲朋,个个蓄势待发,准备拦亲。开始拦亲时,你来我往,迎娶现场一派喜气欢声。
果然正如杨时月所猜,寻常的诗词歌赋与破题,单是裴少淮一个人,便能款款有度应付过来,词句清雅又有喜气。
有才又有貌。
所出的题目多以取乐为主,雅俗共赏,而使得围观的宾客纷纷鼓掌叫好,一时间新郎官的呼声大涨,杨家大门终于为裴少淮而开。
岳父大人站于门前,裴少淮作揖后,呼道:“裴家长子名少淮,尽受命父母,谨以白头之盟,红叶书笺,备嘉礼求娶杨家长女,结两家之好,恭听成命。”
这派说辞裴少淮听过很多遍,当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时,只觉得庄严。
字字句句清晰,以此为证,是他亲口求娶的誓言。
杨大人应道:“准!”
只一个字,兴许是因为说与自己听的,裴少淮听得尤为清晰,岳丈声音中带些沙哑哽咽,明明想应得痛快,偏偏一声之中又满是不舍。再优秀的女婿,嫁女时该不舍还是不舍。
进府之后,杨老爷子穿着蓝缎斗牛袍专程迎段夫子入正堂相谈,给足了敬意,宾客们对裴家这位特殊的主婚人充满好奇。
裴少淮则被带去拜杨家祖庙,上香告知迎娶,再敬茶拜见岳父岳母,起来一一见过杨时月的诸位长辈,一一问好。
礼至,裴少淮回到大门外迎亲队伍中,登马,乐细们起乐,乐声大振,开始“催妆”——催着新妇盖上红盖头,催着兄弟背起出嫁女,送其入轿子。
乐声越高,催得越急。
大抵是因为自己送过三个姐姐出嫁,知晓催妆时的乐声听着喜庆,却最是催人泪——声声响响掩过了父母兄弟的辞别,泪滴掩在了红盖头之下。
却也叫他心生疼惜。
他静静等着,等杨向泉一步步把妹妹从家里背出来,稳稳当当送入花轿中,再在骏马上向杨府揖手。
“礼成,归府——”乐声更高了几分。
回到伯爵府门前,暮色将尽,仪卫导烛火在前,掌亮前路,媒人将杨时月扶下轿子。裴少淮也跟着下马,将手中的红绸带递到了杨时月手中,手上红蔻艳艳,又有斑斑泪痕。
裴少淮不知如何安慰,只道:“前面是石阶,走慢一些。”一对新人牵红入门。
媒人高呼:“新妇到,打五鬼,添缘分——”
两侧的宾客纷纷取来五谷、铜钱、章节,向两位新人撒出,又有女宾取来胭脂粉,向新妇手上涂抹,即为“添胭粉”,与缘分谐音。
男女成婚自是有诸多礼节,最重要的便是入堂交拜,在段夫子的高呼之下,一对新人告拜天地,跪拜父母,又夫妻相拜。
最后得一句“送新妇入新房”,而后小两口分开,要各自去“应付”接下来的礼节,等到夜半时候,才能再聚。
裴少淮来到席上,亲友们见到新郎官,纷纷上前敬酒,还有临时起兴,要吟诗作赋的。
身旁虽有少津、言成,又有诸位姐夫,纷纷帮着裴少淮挡酒,但架不住敬酒之多,裴少淮便是每盏喝上一口,也有不少的量。
司徒二以一顶三,战绩最是卓绝。
宴席散时,裴少淮喝得不多不少刚刚好,两颊微红,眼神微醺,兴致正好。
酒壮人胆,裴少淮望着新房,给自己打气。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已是深夜时候,裴少淮回到新房中。
迎娶杨时月回来时,虽因嫁女分别有些“愁绪”在,但今日主要还是大喜,否则何称“大喜之日”?那一丝愁绪早被新婚的欢喜抹去。
两人情绪都平缓下来,又暗潮汹涌。
“你们都退下罢。”裴少淮吩咐婆子丫鬟道,亲自关上了房门。
屋内唯剩二人,雅致正好。
床榻已铺好,佳人静坐榻上。
不知是自我感觉还是如何,裴少淮觉得喝酒后的自己痞痞的,多了几分肆意和不规矩。
眼神全都落在杨时月身上,一刻也不能抽离。
他心道,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把以往输掉的局给扳回来。
红烛灯影摇曳,裴少淮提着金杆,轻轻挑起了杨时月的红盖头。只见杨时月头戴珠光凤冠,厚妆之下亦难掩女子娇羞,垂眸潋滟,双手扯着帕巾。
“咳咳——”裴少淮清咳,试着打破屋里的沉默,言道,“该喝交杯酒了,我去倒酒。”
酒水声滋响,由壶入杯。
酒已倒好,裴少淮双手举杯,端酒走过来。
不知是因为喝了酒,微醺而脚步轻飘,还是因为裴少淮只顾着看杨时月而未看脚下路,走过来时,竟没走稳当,脚下一踉跄,手里的酒水洒了出来,沾湿了他的衣袍。
裴少淮不好意思,心里怪自己太过“心急气躁”,才会露如此仪态,他讪讪笑笑,对杨时月说:“没走稳,失手了……”
“那该如何是好?”杨时月终于开口了,声音轻悦。
裴少淮忽嗅到一丝察觉,那种预感又回来了——他要输。
“我……我再倒两杯。”
而杨时月已经起身,贴着裴少淮,用帕子轻轻擦了擦他身上的那滩酒渍,两人气息炙热。
“妾身是说,酒水洒湿了官人衣袍……该如何是好?”
那一直垂眸的眼神,终于抬起来,切切地望着裴少淮。
裴少淮脸颊全红,比喝了一夜的酒还要红。
他转身退到桌前,颤着手又倒了两杯酒。
缓步走过来时,再次一个踉跄,只不过,这回酒水没有洒在自己身上,而洒在了杨时月裙上。
“夫人的衣袍也湿了……”他喃喃道。
第106章
不过是寻常酒渍湿了衣裳,成了宽衣解带的由头,你来我往,这回成了平手。
“事不过三。”裴少淮道,这一回,他终于顺利端来了合卺酒。
小夫妻饮了合卺酒,眼瞧着鼻息愈烫,两人对望着无言,只眼神在缠绵。
“哐哐”红绳相系的两个木制酒盏被掷于地上,正好一仰一合。
酒在怀中烧,秋寒也无用。
“官人说何事不过三?”
侧房屏风后,水雾氤氲,一点点漫过来,裴少淮替妻子取下凤冠,言道:“输予夫人,事不过三。”该他赢一回了。
下一瞬,裴少淮微一弯身,将杨时月抱了起来,稳步向屏风后走去,再无方才的半分踉跄虚步。
绯色宽袖下,手掌净白,青筋微凸,出力无需借东风。
屏风映烛光,花影玲珑,山影欲动,小池如烟暗香送。
红帐春暖里,生疏渐渐化作契合,恰似夜里泊舟,波澜泛泛入了深港,“一弹流水一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
……
翌日天蒙蒙亮,小夫妻才睡不过个把时辰,却都依时醒了过来。
昨夜相拥耳畔吹风,相互细说,缠缠道不尽,直到喃喃声中不知觉睡去。
才一夜,两人间少了许多拘谨。
今日要穿的衣物,早已准备好置放于藤笼中,裴少淮熟练地取出衣物,套上身。杨时月见状,赶紧迎了过来,替官人整理内衬素衣。
杨时月身段已是高挑,但在裴少淮身前矮了一头,故她给裴少淮套上外袍时,掂了掂脚尖刚好够到,想起昨夜的身肩如山影,不知觉添了几分新妇羞红。
杨时月问道:“官人平日里就是这么自己穿衣的?”
裴少淮点点头,应道:“我不喜旁人近身。”
“那我呢?”
裴少淮笑笑,道:“夫人怎么能算旁人。”边说边随意从笼屉中随意取了一块玉佩,准备系在腰带上。
“官人等等。”杨时月从裴少淮手里取下玉佩,在笼屉里细细挑选了一番,最后选了寓意好的玉佩,替裴少淮系在了腰带上,说道,“今天是第一日,一会要去给长辈问安,还是换这一块玉佩好。”
简单掇拾过后,两人才开门,吩咐下人们送来热水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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