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考并非只是考些虚的东西,其实策问可以考很实的题目,关键在于主考官如何出题。今年沈阁老出的题目就很实在,与民生治理相关甚紧。
譬如其一问:“西南疆诸郡常有地震,毁民舍压损人,而天谴妖言四起……咎其何由?”策问地震的成因,如何治理赈灾时的妖言四起。
天灾人祸时,百姓口传“妖言”而生惧意,有人借此机会,揭竿而起,顺势生乱,历朝历代都有这个问题。
裴少淮自然知晓地震的真正成因,却不能直接写出来,否则,恐怕会被判为“引用谬误杂书”或是“无典籍之异想”,他需要从现有的书籍中找依据去阐述,裴少淮最终想到了《周易》。
《周易》有道“地道变盈而流谦”,认为地壳不是静止的,而是可以盈流的。
这应该是最贴合真正成因的说法了。
裴少淮下笔破题道:“地道盈流而天人感应,奉法循理而消灾弭异。”前一句阐述地震成因为地道盈流,导致天地异动,可以感应到;后一句则为赈灾的要义。
裴少淮认为,赈灾不在于消除妖言,而在于上下同心,迅速将灾民安置好,如此的话,妖言自然不攻自破。最怕的是本末倒置,一味去镇压异言,忽略了赈灾,反倒让百姓心间更生恐惧,听信了妖言。
他润色语言,仔细将自己的观点一股一股地书写下来,完成了第一题的初稿。
其二题又问:“大庆地大,四境相距甚远……议水陆交通。”
这一题考的是学子们的见识。
在大庆,地图画得不准且稀少,还是军机重物,非高官将领不得见。没有见过地图,又没有实地游学过,单凭书中几江几河数个字,如何能通晓全局?
这题没有什么破题的妙法,只需将自己所知所识写明白,再列举纵横交通于民于国有何大用处即是。
裴少淮最后收笔写道:“……水浮与陆走,交相配合。”文章中涉及东临沧海海运,胶州可至百粤,又有京杭运河,足以贯通南北……诸如此类。
三日已过,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掌卷官和弥封官,加之监守官,三官一并收卷,逐一弥封盖章,才会收入箱中,送到内帘。
裴少淮走出号房,缓缓伸展了一下筋骨,放眼望去,能坚持到最后的考生皆松了口气,陆陆续续从号舍里出来。
不管结果如何,能考完已经不错了,对得起过往对得起自己。
五千余人只取三百之数,杏花开时,自见分晓。
第92章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总算是考完了。
回到府中,裴少淮胃口甚好,却不敢吃得太多太杂,吃了些羹汤粥食等易消化的。
随后沉沉睡了一觉,天亮鸡鸣不能闻,快到晌午时候,眼缝迷迷糊糊察觉到窗外已经大亮,裴少淮这才起身穿衣。
长帆一直守在门外,听到动静赶紧准备洗换的热水,叫灶房端来吃的。
等裴少淮吃完早午膳,林氏过来看看儿子,顺道叫人把裴少淮在贡院里穿的用的衣物器具拿走处理,取个好兆头——春闱顺利上榜,旧物件没有用了,要弃掉。
“且慢。”
裴少淮走过去,取出那方叠得整齐的被衾,才让嬷嬷将旧衣服拿走。被衾上一撮撮的丝绒,是手工一针针缝上去的,针脚又密又实才能保证丝绒不落,做这么一张八尺见方的被衾,需要耗不少的心思。
从元月十五上元节到二月上旬,期间不过半月而已。
半个月赶着做出来的一方绒被,用完后岂能轻飘飘一句话就弃了?即便杨时月能够理解,裴少淮也于心不忍。
林氏看明白了裴少淮的心思,心里宽慰,她知晓儿子打小便格外珍重家人亲手为他做的物件,轻易不会丢弃掉。
裴少淮吩咐人把被衾拿去洗浣干净,才折回来,对母亲道:“春闱只参加一次,但情谊可以长久留着。”
林氏笑道:“应该的。”
过了几日,英姐儿回伯爵府,彼时她身子已有八个月,林氏过去扶她,轻嗔道:“怀着身子不便,你跑这一趟作甚么?有事吩咐下人传个话就是了。”
英姐儿笑笑,趣道:“天天待在家里,纵使我愿意,肚里头这个也不愿意……我过来看看弟弟,顺带透透气。”身边有两个稳当中年嬷嬷照看着。
由此可见锦昌侯府待她是极好的,没有因为怀着身子就拘着管着她,她想回来一趟,便安排妥当送她回来。
关切问候弟弟之后,英姐儿取出一个小盒,推到少淮面前,说道:“这是老祖宗特意嘱咐我带来的,提前预祝弟弟金榜题名。”
打开一看,是一枚圆形玉佩,上头雕刻着荔枝、核桃和桂圆,代表“三元及第”。
这是是侯爵夫人的一份祝福。
裴少淮接过小盒,疑惑望向姐姐,无端端侯爵夫人为何送他玉佩?
英姐儿眉眼带着些喜意,解释道:“三郎考完回来,复述文章给祖父和西席先生听,他们觉得三郎有很大成数上榜。”
因是在娘亲、弟弟面前,英姐儿直说道:“老祖宗让我好好答谢弟弟。”答谢他当日劝慰陈行辰安心备考春闱。
今年的题目于陈行辰而言恰恰好,可以最大发挥他的优势——痴迷算学,少年时曾随父亲游历各地,见过大好山川。错过今年,下回就未必了。
“你这丫头。”林氏说道,“都是亲家,姐夫内弟之间本该互助,说甚么谢不谢的,你该替少淮推辞着。”
英姐儿道:“我推辞了,但老祖宗说这是一份祝福,弟弟是秋闱解元,最有希望连捷三元得美名,佩戴这块玉佩正好。”
这样一来,就不好再推辞了。
裴少淮问道:“姐夫现下如何了?”
“出来时感了风寒,额头发烫,浑浑噩噩的,喝了几服药后,已无大碍。”英姐儿应道,“不过还未痊愈,今日没能一同过来。”
阴雨天里连考九日,对于学子的身子和精神都是一种考验。
听采办的管事说,城里头的医馆几乎坐满了,多是刚刚应考出来的学子,药铺子里黄芪、白术、党参等补气的药材短缺,涨了三成的价格。
裴少淮离开后,母女说起体己话,林氏摸了摸英姐儿的肚子,问道:“小家伙在里头开始不消停了罢?”
英姐儿点点头,慈爱说道:“每日天一亮,到了时辰,我想多困一会儿,小家伙便蹬我,催我快去吃早膳……”
……
春闱考完,城里各个会馆、客栈、茶楼,也跟着热闹起来。
各州县的会馆里,同乡一聚,邀请同乡京官、各地名流和望族,诗会文会层出不穷。各地学子长途跋涉来到京都城,并非单单为春闱而来,毕竟春闱十不取一,还要看些运气成分,他们还为了结交名士。
京城帖子满天飞。
若能入了哪位大官哪门大户的眼,在京中衙门得一份体面的实缺,也是极好的。
于是乎,短短数日京都城里便出了好几本诗集。
崇文文社和古井文社在十里客栈吵了起来,两个文社相约后日在十里客栈比试一场,一个是南直隶的文社,一个是北直隶的文社,这番比试深有意味,传得沸沸扬扬。
隔日,裴少淮收到了古井文社的邀请帖,请他代古井文社上场比试,裴少淮回书一封,写道“身子有恙”,拒了。
早些年,朝廷修建华夏帝王庙,“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圣上又屡屡在汴京大礼祭天,便是为了激发天下百姓一统华夏之情。
士子为百姓之首,官员之后备,这个时候做南北之分、高低之比,显然不合时宜。少淮心想,兴许再过些年头,会试就该划分南、北、中卷了。
同往年一样,京都城里又刮起了押注会元的风气,南北直隶、各布政司的乡试解元,还有各文社的才子,成了押注的最佳人选。裴少淮虽是北直隶解元,但这几年南下游学,又极少参加文会、刊印文稿,除了与他相熟的,鲜有人知晓裴少淮实际的才华,关注他的人不多。
以至于南直隶解元崔正已的名声稳稳压了裴少淮一头。
相比之下,“北客”的名声就大多了。
南北学子通过《崇文文卷》,大多读过北客的文章,猜想北客是一位备考春闱的学子。北客最善写策问文章,各类时事皆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众人以为,北客必定能在此次春闱中大展身手。
只可惜他们不知北客真实身份,无法押注北客。
……
……
城里越是沸沸扬扬,愈显得贡院里安安静静,唯闻翻卷批阅和考官相互商讨的声音。
作为殿试前最高规格的考试,考官亦显得尤为不凡。
且不论主考官沈阁老,单是那管些“杂事”“小事”的帘内、帘外官,个个都是有身份的——巡绰官头是三四品武将,誊录官和对读官是从北直隶各府临时抽调的知县,受卷官是同知。
十八房同考官则是京官,超过一半是翰林院的编修,个个都有进士功名,更不乏曾经的状元探花郎。
礼部遴选考官时,以“居官清慎者”为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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