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虽这么说,宁寿宫停灵的事宜却不会叫人闲下来。
正殿里头设了几筵,王公近臣,公主福晋等,都随着雍正成服初祭,每日三次轮流哭灵,斋素二十七日。
除此之外,雍正似乎是担忧什么,还特命全燕京寺庙撞钟三万杵,为太后祈福。
大殿内跪满了白衣,冠缨装饰全都摘了个干净。
十四爷日日到了哭灵时放声痛哭,哭完之后便恢复一脸木然。停灵头四日一过,便放宽为一日三食,允禵也只是简单用几口糕饼裹腹,重新又跪在灵前。
如此持续到大丧过后,乌雅氏的梓宫移往景陵妃园寝,与温僖贵妃同居正中。
雍正原本还有话想与十四爷说,允禵却显然还没缓过劲来,自请留在景陵。
他神气全无,人生最失意的时候莫过于此刻,跪地道:“先前皇兄召我回京是为侍奉额娘,如今……额娘都走了,我也该回来继续做好本职。”
雍正看着自己的亲兄弟变成这幅样子,有些不是滋味。
他拍了拍允禵的肩:“朕给你时间静下心来理清楚。原定九月地宫关闭,便召你回京,朕的心意仍旧不变。”
允禵苦笑着点点头,一时也没想好自个如今还愿不愿回到燕京,回到紫禁城里。
盛夏就在这样低沉的气压中度过。
雍正回了京,一堆积压的朝务在等着他,根本分不出心神去管允禵。一直到夏末,胤小祕闷闷不乐前来养心殿,怪声怪气的责问他四哥。
“四哥,我听说你又把十四哥派去守陵了。我就说最近怎么没看到他,他没有了额娘,肯定很难过,干嘛还要叫他孤零零待在那里头呢?”
雍正没好气的看了幺弟一眼:“那同样也是朕的额娘。”
小团子扁扁嘴,小声嘟囔:“不一样的,十四哥被德妃娘娘当成个眼珠子护着长大,若说汗阿玛是我们的天,德妃娘娘便是十四哥的避风港。现在,他半年时间里既没了天,又没了避风港,肯定很难受。”
胤禛怔了一下,都没在意小幺“德妃娘娘”这个称呼。
胤小祕再接再厉:“四哥你很早就没了避风港,如今又做了大家的天,肯定是坚强太久啦,忘记了给脆弱的人一点拥抱。不过没关系,我记得,我帮你去看看十四哥好不好?”
这回,胤禛用了更长一些的时间来思考。
等到小团子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才轻声答话:“去吧,你若真有这份能耐,便将老十四给带回来吧。”
胤小祕得了四哥的准许,马不停蹄扭头就往养心殿外头跑。
胤禛扬着下巴:“朕瞧着,这哪里是看老十四,分明是自个溜出去玩儿了。”
苏培盛哪能看不出皇上的情绪变化,跟着笑道:“小阿哥这是帮着皇上分忧呢。”
*
为国分忧的胤小祕第二天出发,太阳落山前就到了景陵。
景陵里有常年驻守洒扫的宫女太监,这个时候见到阿哥过来,没反应过来,还是赵昌喊了一声,才纷纷要跪下。
胤小祕最烦这些,免了礼,问:“十四哥人呢?”
一位平日里说得上话的公公出头道:“爷不在灵前的时候,总在后山里头转悠。有时候,一整夜都在山间不回来,也不叫奴才们跟着。”
小团子皱了皱眉:“十四哥这是做什么呀,生病了就开心了吗?赵昌五花,我们走。”
五花原本想拦一声,毕竟阿哥年纪小,后山里头虽没有猛禽,蚊虫却多,小家伙细皮嫩肉的肯定受不住。但对上赵昌的眼神和微微摇头的样子,五花便憋住了。
天快要黑时,胤小祕总算在山坡一堆草垛子上,发现了不修边幅的邋遢十四哥。
他双手作枕,大喇喇躺着一人多高的草垛上,不看他们,心思早就飘到八百里外。
胤祕不喜欢这样的允禵,还是那个跟他拌嘴的老十四叫他顺眼一些。
小团子气呼呼大喊:“十四哥,你做什们呢!”
允禵正出神,被这一嗓子喊得一愣,连忙坐起身,吐了嘴里的草秆:“小幺,你怎么来了?”
小团子怨念的站在地上,一把一把揪着麦秆,似乎想把他十四哥挖下来。
“我当然是来看你啊,亏我还担心你,专程跑来,你连看都不看我。”
允禵无奈的笑,轻身落地,揉了揉幺弟的头:“要不要跟十四哥上去坐坐,风景好呢。躺在上头,好像什么烦恼都忘了。”
小团子连忙点点头。
允禵得了应许,伸手把幺弟带在怀中,向高空一抛,便给丢在了草垛上,然后自个也翻身甩了上去。吓得五花跟赵昌连声叫喊。
胤小祕倒是觉得十分过瘾,挥手叫两个操心的公公退下。
他寻了个舒坦的姿势,躺下来,看着天渐渐暗全了,直到眼前看不清东西,许多星辰悄无声息点缀满夜空。
这样繁密的星河,却不是紫禁城中可以看到的。
小团子惊呼:“太好看啦,怪不得十四哥晚上不回去呢。”
允禵轻笑:“没见识的,这算什么,到了西北一带,荒野开阔,每晚都能看到比这还要美的夜空!”
胤祕扭头定定看着允禵,看到他提起西北时,会有片刻恢复意气风发,神采奕奕的样子,真诚道:“十四哥,你真的很适合出去领兵。”
允禵闻言,眼神一黯:“适合又如何,人做什么都没劲了。”
胤祕焦急:“怎么会没劲呢,你还好年轻呢。你这些日子都不回京,四哥也可担心了,这不叫我来喊你回去嘛。”
允禵骤然浑身紧绷:“这是皇命?”
“什么皇命不皇命的,就是哥哥和弟弟关心你啊。”小团子被搞糊涂了,小心翼翼问,“十四哥,你不愿意回去吗?”
允禵敷衍:“没有,十四哥在这里还有些事要忙。”
“忙?忙什么呀?”
允禵笑了笑:“忙着理清楚我脑袋里的一团乱。我跟四哥,我跟额娘,我额娘跟你额娘的姐姐……”
“我最近总忍不住在想,汗阿玛临终前,既然留下了一道掣肘额娘的旨意,何不直接将四哥的玉牒给改到佟佳太后名下呢。”
“反正四哥也曾在孝懿仁皇后那里养大,记在她妹妹的名下,不也是名正言顺吗?”
允禵似乎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说的上话,满足自己倾诉欲望的人。连珠炮似得倒了个干净。
他总想着,这样一来,额娘是不是就没有机会滋事了。
只要能好好活着,哪怕当个太妃,他应当也是毫无怨言的。
胤小祕终于明白话意,一骨碌从草垛子上坐起身来,戳戳允禵的脑门儿:“十四哥,你住在这里真的变呆啦。不行不行,这回说什么你也得跟我回京。”
十四爷将幺弟拽倒,躺在自己大臂上:“你又想拿什么歪理搪塞我。”
小团子挠了挠头:“你说的那个根本行不通嘛。隆科多辣么作妖,迟早要完,改了玉牒四哥怎么办事呀?”
允禵没想到能从幺弟嘴里听到这样的话,皱眉问:“这话谁跟你说的。”
小团子悄悄道:“这件事还是春末练习骑马的时候,我的骑射谙达告诉我的。他叫佟佳·八十九。”
允禵扬眉:“你说隆科多的儿子?”
“十四哥知道呀。”胤祕顿时没了后顾之忧,“八十九师父提起,隆科多在家里宠妾灭妻,妻子好像是被那个叫李四儿的小妾做成了人,人……”
“人彘。”允禵垂着眸,掩住目中冷意。
这事他知道,不光是他,连汗阿玛,朝野上下皆知。这位小妾,还是隆科多从岳丈手中抢来的。
不论这个小少年是出于什么目的讲这样的话,他都要提醒皇兄,小二十四身边的谙达得换一换了。
小团子不知道允禵的担忧,自顾自道:“对,八十九手上还有隆科多跟小妾贪污受贿的证据,你觉得汗阿玛为什么要叫他做我的谙达呢?其实他可弱啦,分明就是习文的身子。”
允禵呼吸放缓,明白了圣祖爷的意思。
过去佟国维有“佟半朝”之称,可谓是实至名归的权倾朝野。
后来,佟家站错了队伍,圣祖爷抓住时机叫他凤凰变鸡,便能窥见皇权背后的意思。如今,佟家蛰伏多年卷土重来,又出了个顾命大臣隆科多。
可惜隆科多到底比不上他老爹,若是能如佟佳太后一般的性子倒也罢了,如今这般,圣祖爷若是给四哥改了玉牒,才真是叫四哥不好权衡,施以帝王之术了。
允禵叹了口气,觉得这皇帝果真是不好做。
小团子扬了扬下巴,总结道:“我以前还喊他舅舅呢,哼,现在我都不喊啦。”
十四爷好笑的揉了幺弟的脑袋:“就你一天没烦恼。”
小团子翻个身,换成趴着的姿势:“十四哥还有什么烦恼吗?说出来,我帮你开解呀!”
允禵以手作枕,望着漫天繁星叹道:“没什么,我就是俗人,希望额娘能活着。”
小团子眨眨眼,看着十四哥坦然又落寞的神色,没能说出话来。
允禵失笑,率先回神:“不过听了你方才的话,我发觉这些想法都太狭隘了,我只想着我跟额娘过得好,却忘了四哥从前也吃过许多苦头,好不容易跟孝懿仁皇后有了感情,刚觉得自己有个依靠了,那位却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