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张了张口,默认了幺弟这份提议。
初春的天还带着一丝凉气儿。
皇家兄弟二人漫步去咸福宫。胤小祕因为裹得严实的缘故,完全感受不到一丝严寒的气息,瞧见四哥冻红的手,连忙将手炉塞进他怀里。
胤禛正想拒绝,小家伙笑得热烈又灿烂:“我火气旺,还有银翘做好的小手套,没问题的,四哥上了年纪,还是不要逞强啦。”
胤禛:“……”又感动又想打人是怎么回事?
罢了……往年的冬天,这小东西都跟个火炉一般。
想来今年也不例外。
胤禛没有再拒绝幺弟的好意,抱着手炉,与幺弟一起走在内廷东路上。他脑中一团混乱,专注于整理自个儿的思绪,因而也没有注意去试探一下,小幺的手掌并不如他口中所说的那样热乎。
*
咸福宫,东稍间。
玄烨重新在这个他称为“虚妄”的世界里拥有意识醒过来,已经是第三日。
这几日,他恍惚听到便宜儿子胤小祕欢呼雀跃,从早到晚口中都嚷嚷着“四嫂生了个小侄女”“又有可爱的小侄女可以玩啦”“怎么还不能去探望四嫂和小五呀”……
不厌其烦的说这一件事,叫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这一次苏醒过来的玄烨格外沉稳。
或许是因为,他如今已经是两个儿子的父亲的缘故吧。即老大保清之后,老二保成也降生了,他听了胤祕的建议,没有叫赫舍里皇后太早生育,倒是果真母子平安。
玄烨忍不住叹了口气。
即便不愿意承认,他隐约也明白了,这里是后世。
一个他已死去的后世。
而且,通过这段日子小家伙的喋喋不休来看,这个“后世”的时间过得很慢,他那边做皇帝可是已经过了好几年了,这里才不过一年。
玄烨还在思考着胤祕给自己的“忠告”,外头便传来小家伙的大呼小叫声。
“二驴!二驴!你看我带谁来看你了!”
玄烨:“……”
他时常在想,日后真的会有这么个逆子吗?
银翘瞧见小阿哥引着皇上进了主殿,口中又喊着二驴,想着也是兄弟二人闲谈罢了,索性叫咸福宫的人都退下去做事情,只留赵昌一人守在外头。
胤小祕带着他四哥,驻足在重新变得满含生机的人参根面前。
胤禛低头,忍不住挑了眉。
去河南微服治河之前,他曾经见到过这盆“枯草”一次,那时候还是刚变绿的小草罢了,不过一年,竟然已经长成了人参模样?
若说之前还满心疑惑,如今见到这人参的模样,胤禛便已经有些相信了。
不过,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将人参根裸露在外养大的。
胤禛忍不住问出口:“怎么把人参根露在外头?”
小团子挠挠头:“不知道啊,大概是汗阿玛喜欢裸着吧?”
玄烨:?
胤禛轻咳一声:“……不可胡言。”
气氛沉默一瞬,重新被胤禛揪回严肃正经之中。
他犹豫着伸出手,想要碰一碰花盆中的人参,想到幺弟“阿玛喜欢裸着”的说法,莫名的不忍直视起来。
胤禛索性扭过身子问:“你说……汗阿玛后来还与你说过话?”
小团子点点头:“说了可多啦,汗阿玛还不想认我这个孩子呢。”
胤禛:“……如今呢,能叫朕也瞧瞧吗?”
胤小祕使劲儿盯着花盆中的小人参看了半晌,摇摇头道:“上次给额娘揪了一根汗阿玛的须须之后,好像就不能了。怎么说话他都不搭理我。”
胤禛想到皇后和刚出生的小五也是被这盆人参所救,心中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难以辨明自己的情绪。
有庆幸,有感激,更多的是释怀,以及他刻意忽视掉的遗憾……
种种情绪被胤禛闭目强行压下,低沉着嗓音郑重问道:“用了这人参须……会不会对你们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小团子左右摇摆着脑袋:“唔……没有呀,阿玛就是得养着,过好久才能跟我重新说话。”
“那你呢?”
“应该没有吧。”小家伙挠着头,“如果有的话,四哥不是早就看出来啦?”
胤禛提着的心这才勉强放下来。
也对,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他一定能发觉及时制止的。
有他在,不会叫人轻易利用这些伤害到小幺。
胤禛想着,伸手使劲揉搓着幺弟的脑袋:“行了,这件事不可叫其他人知道。这回……在阿玛能跟你重新说话之前,不可以再随意拔这人参须了,明白吗?”
小家伙虽然不明白四哥的用意,还是乖巧的点点头,嘴上可惜道:“四哥若是还不懂的休息,下回再变得奇奇怪怪的,我可就要拔了阿玛的须须直接塞在你嘴里啦。”
胤禛想想那口感,越发觉得奇怪,连忙答应下来。
是夜,胤禛满怀心事,与幺弟一同宿在了咸福宫。
朦胧中,他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中一切都仿佛隔着层雾气,叫人看不真切,却认得出梦里应当身处乾清宫,那里有个少年,正独自坐在书案前,与案上一盆花说着什么,没多久便笑起来。
胤禛想要凑近看得真切一点,雾气却越发浓重,叫他直接从梦中醒过来。
身旁的幺弟已经睡得四仰八叉,外头的天还暗着,胤禛却习惯性的坐起身来,轻轻唤了一声苏培盛。
外头已经有条不紊的备好了上朝用的龙衮,他的新一日,也从勤勉中照常开启。
*
胤小祕的新一日,都是从对吃食的期盼中醒来。
早春的清晨不宜使用过凉的吃食,廖公公特意备了热粥小菜,又做了阿哥爷喜欢吃的两样饽饽,叫五花早早送进寝殿来。
小家伙已经擦洗过脸,但依然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打过一个长长的哈欠,闭着眼睛坐在八仙桌上开始喝粥,直到一勺子不小心喝到鼻孔里,终于叫屋中的银翘和赵昌五花齐齐笑出声来。
胤小祕这时候才醒神,也跟着嘿嘿笑起来,接过银翘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昨晚四哥不好好睡觉,还说梦话,操心的我一晚上都没睡着呢。”
众人:“……”
阿哥这话怕是得反着听。
毕竟这位可是晚上睡在那头,早上起来能在另一头的神人。
几人插科打诨几句,匆匆陪着阿哥用过早膳,便往尚书房赶去。天尚且半黑着,只是走习惯了,便也觉得不难熬。
尚书房内,弘昼弘历也是刚刚到。
瞧见小团子来,弘昼连忙道:“幺叔,你带吃的了嘛?我好饿啊!”
在尚书房念书的阿哥王公子弟都知道,胤小祕向来都会带着五花一起过来,而五花与乾清宫御茶房值庐的徐平安徐公公关系最好,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是先紧着他来。
所以嘛,想要混吃食,找这位小阿哥准没错。
果不其然,胤祕笑道:“五花就在隔壁阿哥茶房还没走呢,带了廖公公新做的小蛋糕,你去尝尝吧。”
弘昼欢呼一声飞奔出去,弘历也忍不住跟着一起跑过去。
幺叔那里的蛋糕最好吃了,尤其是他这个连小厨房都养不起的阿哥最馋的!
两个侄子大快朵颐,将幺叔带来的吃食瓜分干净,这才悠哉悠哉回来尚书房坐下。
胤小祕一手撑着脑袋:“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看小五呀?”
弘昼一怔:“幺叔不是昨日专程去养心殿问汗阿玛嘛?怎么反过来问我们了。”
这话换来小家伙一声叹息。
就是因为忘了问,才要感叹嘛。都怪四哥,摆出奇怪的笑容,叫他忘记问正事了。
三小只热烈讨论了一番要送给小五的出生礼物,赶在朱轼来之前,连忙预习起了今日的课业。
他们已经参悟到了一件事情。
只要提前学好今日的功课,预习好明日的课业,下午练完射箭或布库,聚在一处玩闹一会也不会受到批评。
就连老朱似乎都默认了胤祕和弘昼的偶尔玩闹。
只除了弘历。
不管能不能做这个储君,弘历都是朱轼的关门弟子,自然是要比其余两人付出更多。
在老朱锲而不舍的严苛教育下,弘历对批评的接受程度早就超越了普通人。
用二筒的话来说,“一天不骂他还浑身不舒服呢”。
朱轼在尚书房受气的可能性已经降低到一半。
如今只除了小团子讨论举例时,一些“奇思妙想”会叫他无言以对,其余时间里,他们都能回归到正常的师生日常中。
只是,张廷玉那头就头疼一些了。
他学间深通,连任了两代皇子师傅。如今以为身兼要职,腾不出太多时间,只给皇子们讲授拆解时文。
做八股文嘛,从破题到束股八个部分,没有一处是容许自由发挥的地方。平仄对仗,典故出处,处处都是限制和要求。
而这也是胤祕最弱的一项。
因而,从前叫朱轼头疼到上火的小阿哥,就这么把“难对付”的一面,转移到了张廷玉的课堂上头。
张廷玉很无奈,偏偏这位小阿哥还喜欢跟他家闺女比个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