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这种情况目前还尚未发生。
平安毕竟只有八岁,即便比寻常的孩子高些,仍然需要抬头仰望他。
皇太极站在他的矮桌前面投下阴影, 像一座山一样, 挡住了最后落日的余晖。
平安头也不抬,
“阿玛往旁边站些, 挡光了, 儿臣今日的课业还没写完。”
要命了,他的逃跑计划还没有付诸行动, 怎么就先中道夭折了呢?
“好, ”面前的光影有片刻的闪动,落日金光重新投射在雪白宣纸上, 皇太极不紧不慢的在他身旁落坐, 吹了一口茶,
“不急,慢慢写,仔细些,阿玛等着你。”
他的课业早就写完了,现在哪里还能现编出一套课业来写给他爹看,倒是皇太极现在坐的这个位置比他离门口更远,手上端着茶具也不方便抓他。
那么……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阿玛儿臣有事,这就先告退了!”
平安丢下笔,胡乱的在桌上抓了一把,立刻跳起来跑了,仗着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一口气冲出了宫门。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抓着这几张宣纸离开,这上面干干净净,连个墨点都没有,拿出去更是无用,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长庆同样下意识反应,但他伸出去阻拦的手只空荡荡的抓回了一把空气。
他掌心开合两下,跟皇太极示意自己并没有抓到人,边说边忍不住笑,
“皇上恕罪,八阿哥如今长大了,跑得也比幼时快多了,奴才没抓住,您晚上回去自己亲自抓吧。”
这结果显而易见,就不用他再废话了,皇太极慢悠悠的品完了茶,稳稳当当搁下茶盏,哼笑着起身,
“你也觉得这臭小子长大了?”
他看着平安跑的方向自言自语,似笑似叹,
“跑得倒快,那也该是时候给他开骑射课了,再等些年,朕都老了。”
时光如流水,匆匆不回头,转眼间,孩子长大了,他也竟然有些惶恐的发现,人原来真的会变老。
这种话怎么说得?
上位者自哀,是他们之过。
长庆头回遇到这样的问题,只恨自己没长八个脑袋一起想办法,慌忙下拜,
“皇上春秋正盛,年富力强,如何会有此一语,奴才们实在惶恐。”
“不必,”
皇太极一笑置之,这种话只会哄人心安,说着好听罢了,又不能真的改变什么。
况且,“——朕又没说自己,朕说再过些年,又不是当下,朕才没老!”
他把长庆行礼的手拍下去,负手望天,也看夕阳,
“朕只是有些感慨,方才仔细看看三哥,他怎么生了那样多的白发……”
夙愿未了,山河未定,幼子势弱,他还要再长长久久的活好多年,和爱人一起,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
豫亲王府就在向南出城的必经之路上,占了一个好位置,平安是常客,府上的门房管事都认识他,也不必通报,平
安一进去便开始喊他叔叔。
多铎养孩子算是有些经验了,只不过这经验是从六个月以后才有的。
如今他的长子才刚三个月,又小又软的一个卷儿,裹得严严实实,他抱着一动都不敢动,活像在捧着一块豆腐。
中午的日头毒辣,只有早晚适合抱着孩子出来溜达,多铎连溜达都不敢,只是在石凳上稳稳当当的坐着。
平安从背后绕过去,本来打算吓他一下,看着多铎这样小心翼翼的样子,怕他一激动再把小阿哥摔了,终究作罢。
只是调侃两句,
“十五叔,带孩子呐?”
背后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多铎手一抖,真的差点把怀里的崽扔了,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心跳,忍不住抱怨,
“吓我一跳,你怎么走路都没声的……”
平安摸摸小堂弟的包袱皮儿,
“哪里是我走路不声不响,分明是十五叔一心都在怀里的宝贝身上,连警惕都顾不得了,埋伏时一点风吹草动都听得见,我从门口跑过来那么久了,竟然没能分得十五叔半点视线。”
“啧啧,果然当了爹的男人就是不一样!”
平安撇撇嘴,拉着婴儿软软的小手轻轻摇晃,还寻求人家的认同,
“是不是啊,小……”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了,有些尴尬,小堂弟都生下来了三个月了,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平安抬头看一眼多铎,仍旧逗着他怀中的小娃娃玩,
“呃……十五叔,名字起好了没有,我小堂弟叫什么?”
多铎:“……还没有,容我再仔细想想。”
这孩子是他的长子,起名自然需要好好斟酌,他从孩子降生之前就开始想,男名女名想了无数,还是挑不出一个最喜欢、最合适的。
平安刚才说到了名字,他便又开始纠结起来了。
“起不出大名,好歹要先起一个乳名啊,不然你们逗孩子的时候怎么叫他。”
平安头也不抬,一心只想着逗孩子,完全没注意到多铎皱眉思索,心思已经跑了。
“你来,”多铎指着自己身边的石凳,“坐。”
平安被他拉着在身边坐下,这次轮到他自己反应不过来了,多铎将怀里的小娃娃郑重的交到了他怀中,
“平安,你抱着他,十五叔去去就回。”
平安:?
不是,你别这么放心啊,我不放心我自己。
让孩子抱孩子,他一时间不知是不是该感谢多铎的信任,还是该承认他的心大,烫手山竽转移到了他的手中,现在捧着易碎豆腐的变成自己了。
多铎去了一刻钟,再回来时手里拿了厚厚的一沓宣纸,像发传单一样,一张一张的递给他,
“来,平安帮叔叔挑挑,给你小堂弟起什么名字好?”
宣纸上的字迹或工整或凌乱,每个名字下面都有相应的注释,足见为人父者的疼爱之心。
讲起这些名字的含义,多铎的话更是如同滔滔江水,永不竭衰。
……
这回失策了,虽然躲了皇太极,可平安坐在豫王府的花园里,和多铎起了一宿的名字。
昨晚他们讨论了一宿,也仍然没有给小堂弟确定好名字,因为没休息好,连带着第二日听学都呵欠连天。
总这么躲着不行,多尔衮那边估计也还在起名字,再来这么一回平安可吃不消,这两个叔叔家都还是先别去了。
趁着先生们筵讲中间给他休息的时间,平安连忙吩咐额尔赫去郊外的农署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献殷勤。
·
“阿玛吃西瓜,这个可甜了。”
额尔赫办事尽心,主要也是为
了救他于水火,午膳之前送来了他的救星。
皇太极接过平安递过来的西瓜,并没有着急吃,而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像品评一件商品一样点了点头,
“嗯,不错。”
“什么不错?”
有一个问题没问清楚,平安都心痒痒。
皇太极看着手中西瓜的鲜红果肉,轻笑,
“你的心思总在外面,八岁的生辰也已经过了,如今到了年岁该开骑射课了。”
他爹只要不发火怪罪,平安就故态复萌,完全不服,抗议道:
“哪里有总在外面,儿臣一月里最起码有二十天陪阿玛在书房的。”
离谱,这个月开始,他第一次偷跑出去还是怕挨打。
皇太极看着这巧言善辩的臭小子,倒是没有再打他一顿的念头,只是举了举拿在手中的西瓜。
意思不言自明,若不是心思日日都在外面,这不知是关内来的还是番邦来的水果,怎么会培育得这么好。
平安顿时闭嘴,生活质量需要提升的嘛,他只不过是对吃食格外上心。
此次交锋皇太极获胜,他微微一笑,一锤定音,
“从明日起到城郊的骑射场,朕亲自教你。”
平安:“……阿玛等等,儿臣还要修路呢,实在没空呀。”
关外的路断断续续修了几年,山中石灰岩易寻,调制水泥的配比也可以从系统那里拿到,唯一有些麻烦的是天气和人力。
八旗军队征战在外,年成不好,地里的收成最重要,民间的力役也不方便征调,施工的时间只能选在农闲的时候,所以这路修起来颇为费时。
原本下午的时间他可以自由支配,随时都可以出宫到处去逛,但开了骑射课,相当于下午的自由就没了,他虽然也很想骑马射箭,但还是自由要紧。
如今的路虽然修得七七八八,主路都已经修缮完成,但各村的通路还并不算太完善,还可以再拖延一段时间。
平安有些犹豫,
“儿臣的路还没修完呢……”
说到这个皇太极就来气,各府县的官路修通了就行了,现在连每个村里都要修缮两条贯穿的路。
“怎么,你要修进人家的家门?”
这一切都是从八阿哥自己的贸易上出支,臭小子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该给自己留个小金库呢?
目前的路确实已经够了,之后的可以再慢慢完善,修路确实是托词,
平安吃瘪:“……倒也不是。”
“不是就给我乖乖的去上骑射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