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法挣扎,所以选择了妥协。午夜梦回的时候,她会不会醒来,发现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在宫里这么多年了,她已经不是从前的云佩,而是德妃了。
那他爱的那个,是云佩还是德妃呢?
康熙有点迷茫。
可这个问题要是问云佩,想必她要清楚得多,或者问问别的人,比如梁九功,想必也很快就会有答案的。
他这些年来流连在年轻嫔妃宫中,一是宠幸汉妃,远离包衣,二不就是因为觉得从前的那些嫔妃不和意了吗?他喜欢的是从前的云佩,而不是在宫中挣扎了那么多年,和别人变得很像的德妃。
心里或许有留念,可终究抵不过那一点别人给的新鲜感的。
旁人都看得分明,唯有他自己觉得自己始终钟情。
#
从乾清宫出来,云佩扶着如意的手走在宫道上。
这条路她走过无数回,闭着眼睛都能走回永和宫,哪一处的宫墙上的瓦片旧了她都一清二楚。
在宫里头呆久了,也就更加习惯了宫里的生活了。
如意小心看了看云佩的脸色,问:“主子今儿为什么要送莲子羹啊?”才刚她不敢问,后来陪着送进去的时候看魏珠很快就出来迎接,还想过是不是因为主子刻意让皇上想起来从前,可等进去了她才想起来,主子这么多年,哪回进乾清宫被拦过?何必用一碗阿胶莲子羹呢。
刚刚出来的时候她在旁边看见皇上表情阴晴不定,还以为皇上要生气,可主子也没做什么容易惹人生气的事儿,也没说错话,到最后,皇上竟然也没生气,只是黑着脸叫她们出来了。
如意战战兢兢的,摸不懂上头是什么意思,这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呢?
她瞧了瞧云佩的脸色,发现她也没什么反应,更猜不出来了,总觉得主子不大在意。
云佩看看她,笑了笑:“皇上是生气了。”
如意心里一紧,她在宫里这么多年,再沉稳的性子,在知道康熙生气的时候也是担惊受怕的,这宫里头最大的就是皇帝,他想做什么都是方便的,要是真生了主子的气,不理人也就算了,要是牵连到别的,那就是没命的事儿。
宫里头谁也不会嫌自己的命太长的。
但是云佩很稳,她一边走,一边说话一边:“皇上皇上生气归生气,怎么也不会怪罪到我们头上来。”
她又不是真的活腻了,从始至终,她要的只是愧疚。
男人的爱并没有那么长久,就算是她自己,看见貌美鲜妍的姑娘也会觉得开心,老四和十四还养了百福造化呢,前段日子不也琢磨着想再养一只?云秀后来还送了她一只猫解闷,乖巧温顺,然而看到别的猫,她也还是忍不住想抱一抱的。
女人之于男人,不过就像是只逗乐的小猫小狗,高兴了乐意哄一哄,不高兴了不爱了随手就能丢了。
她要的只是愧疚,只要她温顺乖巧不惹事,那一点愧疚就能够维持的很好很好,帝王的那一点儿愧疚也足够她在宫里过得很好。
更何况……
她抬头望天笑了笑:“如意啊,人活得通透极了,虽然不会那么快乐,可好歹比活得稀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来得好,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快乐,就想法子让自己变快乐一点,那日子才有奔头呢。”
如意咂舌:“那不是苦中作乐么?”
“是苦中作乐,可好歹有点乐,若是连这一点乐都没了,往后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吗?”
如意沉默了。
她想到了孝昭皇后,也想到了孝懿皇后,她们俩也很苦,孝昭皇后活得更加通透一些,然而她找不到那一点儿乐,日子实在太苦,一点甜头都没有,所以孝昭皇后没了命。
孝懿皇后也苦,却没那么通透,她只想要自以为的快乐,可是皇上不肯给、不想给,于是她也将自己熬死在了这个深宫之中。
如果,如果换成德妃呢?
云佩轻轻地往前走,脸上还是带着笑,眼睛却有一点沉寂,她的声音也轻轻的,含糊在风里,差点让如意听不清:“当年,十六年的时候,我走在这条宫道上,前后都是黑夜,只有小太监手里的那一盏灯照着我往前走的路,那天的雨真大啊,天儿也很冷,我穿的衣裳单薄,差点以为自己要冷死了。”
她从乾清宫里出来的时候心和黄连一般苦,可后头回到了承乾宫,云秀跪在佟佳氏跟前儿求着去照顾她的时候,云秀握着她的手的时候。
日子也就没她想象中的那么苦了。
人的心里总要放点什么人,放点想要的东西,有了挣扎的动力和勇气,这日子才能慢慢往下走的。
如意搀着她,还是问:“那皇上生气了,主子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晾着吧。
云佩却说:“皇上生气的时候还少么?等过段时间他自己就好了。”他哪来的闲工夫和她一个后宫的女人生那么久的气?奏折都快堆成山了。
等到他处理完政事,再想起来生气,那股子气劲儿早就过了,相反,要是他生气了她一直想办法哄着劝着,他想必会记的比现在深刻多了,还把那一点儿愧疚也折腾没了,不值当。
如意这辈子也没了解过感情,有点似懂非懂。
可她知道结果。
没多久,册封雍亲王二格格的旨意照旧下来了,仍旧是郡主的位置,并且赐婚那拉星德。
一个妾室所生的庶出女儿却有这样的待遇,难免叫人侧目。
永和宫很热闹,二格格要进宫谢恩,宫里头的娘娘们都想瞧瞧她有什么能耐能让皇上跳过郡君封了郡主。
然而见了以后,心里难免犯嘀咕——二格格和别人家的格格也没什么差别,顶多看着瘦弱些,也活泼一些。
看来看去,嫔妃们心里有数了,指不定就是奔着雍亲王封的。
那皇上的用意就更叫人琢磨不透了。
好些人试探云佩,云佩都笑着说不知道,说不定是皇上高兴呢。
心里头却在想,这就是愧疚带来的“快乐”。
对她的那一点爱怜的愧疚,对老四从小被抱走却没长歪,只有他老老实实、孝顺的愧疚,对让直郡王和太子成为了棋子、不得不放弃他们的愧疚。
那么多的愧疚杂糅在一起。
他想哄着她高兴,想让老四记着皇阿玛、记着孝顺,也想让直郡王和太子能够安享晚年。
他老啦,再也没有年轻时候的杀伐果断了。
#
毓庆宫里,胤礽手把手教着儿子练字,听了外头的旨意笑了笑,丢了笔,对儿子说:“弘皙啊,往后对你四叔亲近些,也对弘晖亲近些。”
弘皙不解:“阿玛?”
胤礽摸摸他的脑袋:“往后……阿玛护不住你了。”
“为什么呀?”
“因为阿玛的阿玛也护不住阿玛了。”
有点绕,弘皙有点茫然,却也乖乖点头了:“知道了。”
第148章
很久以后,云秀还是会想起康熙五十一年的秋冬。
一年四季流转,从深秋的寥落到了冬季的寒冷,紫禁城的巍峨却从来没有变化过,这一年紫禁城早早地下起了雪,云秀和云佩坐在永和宫屋檐下看小宫女和太监支着金红长杆敲头顶的冰柱。
噼里啪啦声声震响,再伴着冰棱碎裂的脆响,惹得本来困倦窝在屋里的小猫崽也忍不住出来看一看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本来是个极好的空闲时间,却被匆匆奔进来的小太监惊扰了:“主子,良主子去了。”
云秀一愣。
良妃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年轻的时候没少受挫折,一直在辛者库里做苦活,还是后来那边的太监嬷嬷以为她奇货可居,才想法子搭上了惠妃的车,送她上了龙榻。
宫里头身份最低微的人,转头成了妃位,到底被人碎嘴,日子过得也艰难。
更别说胤禩被斥责之后了。
这一场病拖了很久,她也终于熬不住了。
内务府准备东西也准备了很久,因为上头没有发话,甭管是什么制式的,他们都给准备了,这会儿就等着圣旨下来。
云佩让云秀先呆在永和宫,自己去了乾清宫。上头的旨意一直没下,底下的人也不好办事。
进门果然看见康熙在拟旨,只是笔握在手里,久而未决。
“皇上想好了吗?”
康熙回神,拧紧了眉头。
云佩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左右不过都是胤禩的事情罢了,可要她来说,儿子犯的错,哪有让当额娘的替她承担的?
她和良妃的交情并不深,甚至可以说,年轻的时候两边还有点互相膈应,可日子都过了这么久了,那一点小恩怨早就消磨光了,大家都是在宫里这么多年的姐妹,每天除了宫女太监,也就她们能够互相说说话,哪有那么多的仇怨呢?
所以此时此刻,她不由自主地想替良妃说话:“良妃妹妹这一辈子都温顺善良,以前她刚生病的时候,臣妾几个知道了还觉得惋惜,她那样腼腆,别人欺负到她头上都不带还嘴的,这样好的一个人,可惜就没了……”
她一开口,就叫康熙想起良妃的好了——温柔多情的女人,从来不曾忤逆过他,哪怕是胤禩被斥责了,她也只是独自在宫里头垂泪,从来没有到他跟前说过什么,也没有求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