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找到庆复,发现庆复正蹲在院子里抬头看一颗种着的葡萄藤,那棵葡萄藤还没有长特别高,只能勉强缠在架子上,庆复正拿着一把小铲子,旁边还有挖土的工具。
云秀好奇地问了一句:“你做什么呢?”
庆复回头,一脸惊喜:“你怎么出来了?我在看葡萄藤,它长得有点慢了,在思考要不要给它松一下土,或者换到更肥沃一点的土上面。”
云秀问:“管家呢?”
庆复说:“你之前不是说不喜欢人特别多么,我就叫他隔天过来一趟,今天不在。”
云秀问院子里的东西怎么都挪位置了:“之前不是已经调整过了?我觉得挺好的。”
问完话以后,她就看见庆复蹲在地上忍不住搓了搓耳朵尖,脸已经红透了:“我……我紧张。”
云秀愣住,他在紧张什么?
“从你答应我以后,我就很紧张。”庆复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了,铲子丢在旁边,手紧紧地贴着袍子边儿,手指不停地搓动着,“我之前想过无数次能够娶到你,可是等真的到了这一天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我特别特别紧张。”
在知道自己喜欢上云秀的时候,在和云秀确定关系的时候,他都没有像是现在这样紧张过,他这几天反反复复地折腾着整个院子,明明云秀之前来看过,说已经很好了,可他总要忍不住去看一看细节,怕云秀不喜欢这里。
他知道他担心的不是云秀不喜欢院子,而是担心云秀不喜欢自己,不喜欢成亲后的氛围。
他有一点点没有安全感。他的亲额娘其实喜欢过阿玛的,在很久很久以前。额娘出身低微,是很多个这个时候的普通家庭里女孩儿的缩影,家里的阿玛和额娘拼了命地想生儿子,结果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女儿,养不起女儿了,又还想接着生,就一个一个地把前头养大的女儿给卖出去,先是大姐,再是二姐,最后轮到了庆复的额娘。
大姐被卖给了鳏居的男人,比她大十多岁,家里也穷,但比庆复额娘家里好一些,膝下养着两个儿子,儿子没了娘照顾,就花钱买一个回来。
二姐被卖给了路过的行商,那会儿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小儿子病了,需要二两银子看病,他们就把二姐卖了二两银子,给小儿子看了病。
庆复至今还记得,额娘跟他说起自己的出身的时候脸上的害怕,她怕自己也被胡乱卖给别人,所以拼了命地干活,家里穷,她想办法给家里赚钱,卖豆腐,一文钱一块。就这样了,她的阿玛还想着卖了她,因为觉得豆腐谁都能做,而他们现在想给小儿子做一件新衣裳,钱不够。
她那天很绝望,结果碰到了坐在马车里的佟国维,他掀着帘子看到了她,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家里太穷了,阿玛和额娘要把自己卖给别人。佟国维就哦一声,叫人给了她二两银子。
他那会儿大概也是动了恻隐之心,分明天底下那么多的穷人,个个都走到了卖儿鬻女的地步,他没看见,却偏偏给了他额娘二两银子。
后来大约是额娘的阿玛看准了佟家心善,佟国维又对小丫头感兴趣的样子,就想着法子把她送进了佟家的后院,说是卖进来当丫头的,管事儿的人看见了,心里头一动,就把她送去伺候阿玛了,所以后来又成了姨娘。
额娘说她曾经喜欢过阿玛,或许是因为曾经那一点儿他心善的感动吧,虽然后来两个人并不喜欢了,她也没有说过阿玛半句不是。
庆复现在想的是,万一云秀并没有那么喜欢自己呢?她之前说过,在她的心里,阿玛额娘还有姐姐,这些人都是比他重要的,他可以理解,但也怕云秀分给他的那一点爱太少,少到他感知不到。
两个人都默然。
云秀站在院子里,看着庆复忐忑的表情,忽然有点想笑。他们两个整天都在担心点什么啊!两个彼此在意对方会不会喜欢自己的人,觉得对方不喜欢自己吗?会因为对方辗转反侧吗?
换到现代,发到微博上,都会被评论一句你俩踹到路边的我了。
庆复怕自己不喜欢他,其实她真的挺喜欢他的,有时候睡醒了,或者发呆的时候,她也会想到庆复,看不见他了也会觉得难过,会因为他悄悄准备的小礼物感到惊喜,会因为他记得她随口说的一句话而感动——她之前说了一句,宫里头的芦荟长高了,盆里塞不下,种到永和宫的花圃里了,可惜不能挪到院子里。
隔天她再来看院子的时候,门口屋檐下头就种了一溜的芦荟了,一颗比一颗身姿妖娆,一看就知道是特意挑出来的。
而她呢?她怕在庆复这里汲取不到足够的安全感。
出宫的时候她已经想清楚为什么自己会睡不着了,因为她在姐姐身边的时候,是拥有着足够的安全感的,她和姐姐永远不会相互背叛,永远会是最好的亲姐妹,有苦一起吃,有难一起扛,但是到了宫外呢?
她在庆复身边能够汲取到的安全感是比不上在姐姐那里汲取到的那一份的,无法抵消,所以她会生出不安,会觉得自己可能会受到伤害,会去质疑自己的选择正确与否,会忍不住地想去找后路,想自己能不能够回到现代,会不会因为已经在这里拥有了羁绊而无法彻底放下,遵循自己的内心。
她的瞻前顾后,通通都只是因为她在离开姐姐之前,意识到了自己对姐姐的依赖那么深,而她害怕庆复可以给她的安全感不够。
可是这会儿,她看着站在葡萄架旁边无所适从的,甚至是带着一点儿委屈的、害怕自己不够喜欢他的庆复,心里诡异地想着,原来他这么喜欢我啊。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迅速抚平了她的不安,像是在冬天闷头给她浇了一桶温热的水,然后有人拉着她跑到太阳底下,拉着她躺在椅子上晒干头发一样。
那种蓬松的、温暖的爱意,能让人心口发烫。
她眼眶发着酸,脸上却扬起笑,叫道:“庆复啊。”
庆复抬起头看向她:“怎么了?”
云秀说:“你是不是傻啊,有什么好紧张的?难道我还会半路骑着驴子逃婚不成?”她也傻,都已经答应过的事情,分明深思熟虑过了,临到头还怕什么呢?
庆复的心忽然也平定下来了,云秀已经答应了他,他们即将成亲,云秀会成为他的妻子,他会爱护她,一起过完下半辈子,也不会走到阿玛和额娘那样相看两厌的地步。
他看着云秀,依旧是这么多年从未变过的眼神,坦然而又坚定,好像随时都会听她的话,随着她手指的方向大步向前走一样。
从不回头。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康熙三十二年元旦里,好日子还没露头,宫里头先传来了噩耗,小赫舍里氏生的胤禨没了。
胤禨这孩子从生下来的时候身体就不好,小赫舍里氏养得精心,从生下这个孩子以后就再也没出过门,每天都陪着他,可他是娘胎里带来的病,就算精心养着也病蔫蔫的。
小赫舍里氏和钮祜禄贵妃住在一道儿,云佩因为之前康熙不许她和钮祜禄贵妃走得太近,所以很少到储秀宫去,自然也不知道小赫舍里氏是怎么养孩子的,赫舍里氏又拼了命地保持低调,上一次听胤禨的消息还是他出生的时候了。
一个才不过一岁的孩子,宫里头都觉得这样的孩子没福气,连玉碟也上不了,更别说葬入陵寝了。那样一个小小的孩子,看着都可怜。
在小佟佳氏那里请安的时候,她们没瞧见赫舍里氏,听说病了。
钮祜禄贵妃就像是一个独狼似的,也不跟别人说话了,从头到尾都闭着眼,手撑着炕桌发呆。
云秀云佩姐妹两个默然。小赫舍里氏进宫的时候才九岁,在她们跟前儿就像孩子似的,是她们看着长大的,这回就算是平日里最刻薄的僖嫔都说不出话了。
谁也受不了。
从承乾宫里头出来,好几个宫妃都踉踉跄跄的。从前孝昭皇后和孝懿皇后走的时候她们还没感觉这么鲜明过,毕竟那会儿各自都年轻着,想着争奇斗艳,心里头贪恋权势,总是感觉不到什么难过的,没了的孩子就没了,都争着生下一个,如今年纪大了,反倒开始悲春伤秋了。
说是悲春伤秋也不对,可能是怜及己身吧。
没多久,就听人说康熙破例叫胤禨入了皇陵,这回没人有意见了,或许有人有过不平,可后来都闭了嘴。
四月里,太子胤礽的侧福晋生下来了太子的头一个女儿。
本来小赫舍里氏和太子是亲姑侄,按理来说,他们该很亲近的,可不管是李佳氏生了长女还是之前生了长子,小赫舍里氏从来没有过问一次,像是刻意和太子避开了。
而且小赫舍里氏的孩子过世以后,太子也从来没有去看过这个兄弟。
云秀听胤禛说起太子好像对胤禨很不满,原因是他觉得胤禨是赫舍里一族的备胎——只要太子倒台,他就可以上位的那一个。
胤禛悄悄说:“之前赫舍里额娘才刚生孩子的那会儿,太子在上书房里就发了火,后来我看见太子和索额图吵了一架。”
云秀瞅瞅他:“你在上书房还能听这么多的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