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跪着的两个婆子在谢荷离开后得到周寅的允许起来的,口中连连向周寅保证:“多谢女郎,我们再不敢了。”
说是这么说,她们实则恨煞周寅。只觉是她刻意告状,又故作好人。
但谢荷刚刚一通发火叫她们忌惮极了,她们也怕周寅再找谁来做主,因此只能压着脾气整理院子。
越整理,她们越憋闷。
尤其是看到周寅和没事人一样回到房中如往常那样继续默写她的经文,两个婆子出离愤怒了。她越是这么一副软弱可欺的无能样子越叫人生气,她们竟会因为这种人而受罚!
二人一面扫着叶子一面交换了眼神。
周寅回房,小丫鬟前脚跟后脚地进来,哭丧着脸随着她一言不发。
“女郎,我错了。”小丫鬟生怕自己被卖,不住道歉。
周寅回头对之柔柔一笑,眉目舒展,像是野地里迎风颤颤巍巍的白花:“没关系,我不在意的。”
小丫鬟看直了眼,心中恐惧被她这一笑抚去,最后还是补了一句:“对不起,女郎,我日后不会再贪睡了。”
周寅轻轻颔首,依旧道:“没关系的。”
她语调轻柔,仿佛春日里因风而起的绵绵柳絮,没有承载任何负面情绪,是真正的没关系。
小丫鬟看着周寅转过去的背影红了脸。决定日后一定要更加用心伺候女郎。她与那两个婆子不同,是因为二人什么也不干将活都丢给她才累得睡着的。
刚下定决心,小丫鬟便被一把挤开,两个婆子毫无规矩地入内。
“女郎。”到底猖狂惯了,二人一时难改过去的毛病,没分寸地往周寅身边去,一不留神胯顶到了桌角。
桌子一动,周寅虽然手稳奈何桌子不稳,笔下曳出一道长长墨迹。
桌上供奉的酥油灯摇晃,烛火还是灭了。
作者有话说:
“生死之中,实有乐受。菩萨摩诃萨以苦乐性不相舍离,是故说言一切皆苦。”出自《大般涅槃经》
第4章
烛火熄灭,房中光亮实际上并没有多大变化,却无端地叫人觉得一悚。
“女郎——我们不是故意的。你最善良,原谅则个吧。”两个婆子心打了个突,自知举止莽撞,难得面上讪讪,怕周寅再去告状。
小丫鬟在后面气得面红耳赤,这两个不要脸的老虔婆!
周寅无声无息将笔放下,缓缓抬起头来。她的一举一动都藏着一个“慢”字,在旁人看来就是磨磨蹭蹭黏黏糊糊。
“没关系啊。”周寅依旧是那一句话,面上挂着包容一切的笑,看得人心口发堵。她好像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动怒,让人想报复都不知该如何报复。
一个不会为外物所动摇的人最难让人抓到弱点。
但两个眼皮子浅的婆子自然想不到这么多,只觉得周寅笑着的模样可恶极了。
“有什么事吗?”她浅笑着问,似乎并不在意纸张上的墨迹以及灭掉的灯。
二人相视一眼,在周寅的纵容之下胆子渐长,还好意思再开口提要求。
“女郎,我二人家中有事,想家去两日,还请您通融。”两个人竟是甩脸子走人,不想管院子里的烂摊子,要等院子收拾好再回来。她们求到她面前,分明是吃准了她心软,不会拒绝人,来故意恶心她。
正是因为被一直欺压搓磨的生物咬了一口,随之而来的愤怒才会比一般的愤怒要更加浓烈。
就像人突然被自己的宠物狠狠咬了一口,羞恼当然比被一般的动物咬了要大。一直能够欺负的东西突然还手,除了伤人外更叫人没面子。
何况一次教训虽然叫她们吓了一跳,但周寅的软弱又给了她们能继续欺负她的希望。
一次反抗与诸多欺压相比还是太微不足道,长久以来形成的压迫记忆让无论是欺压者还是被欺压的一方都仍旧遵守过去的相处方式。改变并不是一朝一夕,一蹴而就。
果然周寅虽然面露难色,说起话来还是犹犹豫豫:“可我做主并不算数,你们该向舅母说明原因请辞。”
听她并没有一口拒绝,两人心中轻嗤,嘴上哄她:“只要女郎答应,我们自会去向夫人禀明。”
周寅当真在她们的殷切期待下败下阵来,轻轻点头:“我没关系的。”
二人相视一笑,笑容再掩饰不住,俱是将烂摊子扔还给周寅的志得意满。
“女郎!”小丫鬟急得直唤周寅,显然是看不惯如此恶仆欺负人,但人微言轻,起不到什么作用。
竟是一刻也等不得,两个婆子推推搡搡着离开,很是得意。
“女郎,你……”小丫鬟急得上前,最后只叹气,“您太善良了!”
她能指责女郎什么呢?她也是吃了女郎心软的好处的。
周寅微笑着从椅子上起身,将袖口卷了一卷,便露出她左手手腕上圆润光滑的佛珠。沉木佛珠色浅,介于黄棕之间,大约戴了并不久。她皓腕白皙,明明年少气质却与这佛珠十分相称,有着一样沉沉如水的恬静。
“没关系,她们家中有事,我该行个方便。”
周寅垂眸莞尔,将倒下的烛台一一扶起,又打开桌中抽屉,其中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个个烛台。她从中拿出两个与之前四个摆在一起,才将抽屉合上。
“她们家里没事,是骗您的!”小丫鬟愤愤。
“啊?是骗我的?”周寅像是才知道这回事,还不肯相信,“为什么要骗我?”
小丫鬟跟在她身旁苦口婆心地同她分析:“她们只是想偷懒,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在这时候有事。”
周寅微怔,旋即又笑:“那不是更好,无事发生。”
小丫鬟傻眼,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
周寅笑着从油桶里舀了酥油为油灯添油,六盏油灯齐刷刷地亮着。
……
谢荷隔日又来了,这次是小丫鬟给开的门,只见这位二女郎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周寅呢?”她舔了舔嘴唇盯着小丫鬟问,看样子有大事发生。
小丫鬟忙道:“女郎刚从老夫人那里回来,正在房中用午饭。”
谢荷一愣:“这么晚才用饭?”
小丫鬟多少带着些怨气道:“厨房那边刚将饭送来。”
谢荷眉头一皱,拨开小丫鬟径直向房中去。
明明是正午时分,房中却有些让人寒毛倒竖的阴冷。大约周寅的这间房实在背光,风水并不怎么好。
周寅安静乖巧地坐在桌前用饭,桌上菜色说好听些叫做清淡,说难听些是可怜了,尤其是在谢家这样大家中。
谢荷站在单开的门前将门外投射进来的光影挡了大半,本不明亮的房间顷刻间暗了几分。
周寅先停下咀嚼动作,将口中食物咽尽,才慢悠悠地转过头,面上同时露出喜悦神色并殷切地站起举步相迎:“二表姐。”她上前如没骨头般缠上谢荷的手臂。
谢荷被她紧紧贴着,脑子白了一瞬,涨红着脸忘记原本要说什么。
过去周寅对她向来尊敬有加,不见如此亲昵,就是从昨日开始变的。
谢荷一下子没吭声,周寅乖巧地依她站着,也不做声,像是完全听她吩咐,受她掌控。
菟丝子。
谢荷不合时宜地想到这个词,却又很快收回思绪,想起自己原本是来做什么的,于是反客为主地带着她向桌边去。
桌上菜色并没怎么动,却看得谢荷直皱眉头。便是她家下人,餐食也没有这样差劲,分明是有人刻薄周寅。她母亲执掌中馈,向来光明磊落,既然祖母接了周寅回来,她母亲便不会阳奉阴违。
“你只吃这些?”
周寅尚未回答,跟进来的小丫鬟抢先道:“厨房向来是送这些给女郎的。”
谢荷顿时沉下脸来:“我会查明此事,不叫人怠慢你,这绝不是谢家的意思。”
周寅细声细气:“这些已经很好……”听上去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谢荷一阵头疼,又想起来意,最后起了个头道:“你房中的两个婆子是不是出府了?”
她平平淡淡一句问后明显感受到周寅整个人一颤,转头一瞥只见周寅一张脸惨白,嘴唇哆嗦着解释:“二表姐,是我将她们放出府的,不怪她们。”
“她们死了。”谢荷抛下这句话后盯着周寅,看她无措松手向后退了几步摇摇欲坠风吹就倒,一瞬的痛快很快被愧疚压过。
“你怕什么,真胆小。”谢荷凝眉,却后悔刚刚将话说得太直白。
却听见一阵细弱的哭声。
谢荷循声望去,只见周寅别过头去双手掩面肩头颤抖,哭了。她以为周寅是听见死了人被吓哭的,迟疑着温声劝解:“你莫怕。”
周寅胡乱摇头,终于显示出几分孩子气来:“表姐,我不是怕……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放她们回家,她们也不至于丧命。”
谢荷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她竟是因为愧疚才落泪,噎得说不出话。
小丫鬟顿时抢白:“明明是那两个老虔婆故意躲懒将烂摊子都推给女郎……”她嘴皮子利索,很快将事情经过说清。
谢荷万万没有想到昨日自己前脚为周寅出头,周寅后脚又能被欺负。她今日前来一是为了告诉周寅两个婆子的死讯,二来也想知道那两个婆子为何会出现在府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