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请随奴婢来。”绿枝给手下丫鬟一个眼神,便有人下去传膳。她在前引路,带众人到桌前就坐。
圆桌后三人坐下,沈兰亭少有如此热闹用膳的时候,然而她却如坐针毡,后悔极了自作聪明安排此次晚膳。
周寅一直低着头,大约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和三皇子共进晚膳。
沈兰息应当是三人中最从容的,只是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让人无从自他反应中判断出他对此次晚膳是否满意,因为他没有反应。
宫人们手捧托盘鱼贯而入,沈兰亭爱美,连菜色也要漂亮。一盘盘珍馐美馔呈于桌上,足见公主用心。
侍菜的宫人在三人身侧站好,这活计很考验眼力,主子目光在菜色停得久些便要及时夹菜。
平日她们服侍人都已经服侍出经验来,皆很会察言观色,今日却很为难。
三人中一人一直低头,一人眼含万物,一人目光乱飞。
一顿饭沈兰亭吃得味同嚼蜡,一直在想三皇兄到底是怎么想的。好在这顿饭还是很风平浪静,周寅与沈兰息都很配合地用完。
用罢晚膳,又漱了口,三人吃饭后茶。这时候没了食不言的规矩,却依旧没人说话。
“明日便要进学,我有些紧张。”沈兰亭没话找话,“三皇兄,夫子可严吗?”
皇子们三四岁时便有专人教着开始识字、背书,到六岁正式开蒙,共同被送往太苑学习。太苑在皇宫东面,陛下的御书房旁,是皇子们上学的地方。
沈兰亭虽是公主,却因陛下宠爱而破例,能同入太苑进学。
沈兰息淡淡答道:“用心去学,夫子不会刻意为难你。”
沈兰亭顿时苦起脸来,她入太苑哪里是为了学习,是为了王栩。
晋陵公主上学尚且有伴读,自不必说皇子们。王栩便是沈兰息的伴读。而崔骜被养在宫里也同样是在太苑读书。
她情绪低落了一会儿又振作起来:“王栩明日也会来吗?”
说到王栩,沈兰息难得情绪上有了起伏。他一改漠视众生的态度,突兀地看向周寅。
周寅正眼观鼻鼻观心地专注吃茶,像是不曾察觉他的目光。
沈兰亭几乎忍不住要轻嘶一声,三皇兄装了一晚上还是要露馅儿,他分明认得周寅,只怕不只是认得!
沈兰息收回目光,答:“会来。”
沈兰亭已经无暇为明日能见到王栩而快乐,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想的没错,三皇兄果然与周寅有瓜葛。
她头脑顷刻变得清明,微微一笑:“周女郎。”
周寅被点名,慢慢搁下茶盏听她吩咐。
“明日入太苑还要你费心,今日请你来陪我用膳耽误你许久时间,真是对不住。”沈兰亭醉翁之意不在酒。
周寅却很通透地领悟到她言外之意,感激地看着她轻声细语:“怎会耽误,能与公主共用晚膳是周寅之幸。只是我才疏学浅,明日进太苑总觉惴惴,还请公主允我回去多加准备。”
沈兰亭在心中赞她一声冰雪聪明:“好,你回吧。绿枝,派人送周女郎回去。”
周寅向二人柔柔行礼,便退下了。
她一离开,沈兰亭顿时再坐不住,开口便道:“三皇兄,你与周寅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兰息似乎并不意外她会问出这个问题,只道:“我与她不是你想的那般。”
第20章
不是这般,又是哪般?
沈兰亭困惑地望着沈兰息,不解其意。三皇兄这么说,是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沈兰息坦荡回视,缓缓开口:“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语气不容质疑。
他说罢不紧不慢起身:“多谢款待,我先回了。”
沈兰亭跟着起身相送:“我送皇兄——”
“不必。”沈兰息径直向外去,他的内侍小跑跟上。
沈兰息身高腿长,到一颗珠外时周寅正站在阶上等轿辇来。
她背影柔弱,是深秋厚重衣衫也掩不住的纤细,极易催生人的保护欲。
沈兰息脚步未停,目不斜视地自她身边走过,带过一阵又清又冷的风。
入宫第一日晋陵公主便邀周寅共进晚膳之事在玉钩宫中传遍。
周寅为从一颗珠离开而向沈兰亭说的话并非托词,回到清光凝魄她果真取出书看。她供奉的长明灯就摆在平日看书的桌案上,看书时伴着摇曳烛火。
公主送来的是四书,统共四本,分别为《大学》、《中庸》、《论语》、《孟子》。
太苑教四书,既是一种傲慢,也是一种破例。
傲慢在于太苑并不会因为沈兰亭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而迁就于她,从而专门为她设置课程。破例也在于此。大雍的女子但凡有条件者都识字,多读的是女四书与诗经之流,四书是不学的,最多是感兴趣者翻阅一二。太苑却要教授沈兰亭四书,往重了说是有些于理不合。
四书是基础,能做晋陵公主伴读的女孩子们都不一般,哪怕过去只是粗粗看过,用心去学倒也很快。
只是学会与吃透是两码事。
周寅一直捧著书看直到妙华来催:“女郎,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
次日的确要早起,卯时便要起床洗漱,卯时中太苑开门授课。
妙华一面支使宫人抬热水来供周寅沐浴,一面小声抱怨:“倒是比在家中起得还要早。”
周寅眉眼弯弯,没有半分怨言:“夫子不辞辛苦授业解惑,我起早些又算什么。”她心平气和,对早起一事很快接受,让人不得不感叹她逆来顺受的性子。
翌日天尚且黑着,周寅早早起来。
她是最早到一颗珠的,洒扫宫人们正忙碌,殿中静悄悄。
绿枝奉上茶点,压低声音带着歉意道:“公主从未起过这么早,这会儿还在赖床,您要等一等。”
周寅柔柔地笑:“是我来早了。”她善于将过错归结到自己身上。
绿枝很喜欢与她说话,指着桌上茶点道:“外面天寒,您多少用些,能暖和点。”她下意识想照顾周寅,总觉得周寅很惹人怜。
周寅温驯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眼瞳微张,显得发自内心的惊喜:“好喝。”
绿枝便笑。
二人说着话殿外又有脚步声,遥遥看去,是条瘦长的影子。
来人踏入殿中,借着殿内明晃晃的烛火能看清那人模样。来的是公主伴读之一,身形高挑瘦长,颧骨微突,唇瓣淡色而薄,因天寒而冻得面色青白。
周寅将茶盏放回桌上起身,轻声问好:“林女郎。”
这位是当世名儒的女儿,林诗蕴。
林诗蕴缓步到殿中,目光在周寅身上寸寸掠过,轻轻颔首后便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自寻了椅子坐下,显示出一种无声无息的孤傲。
绿枝遣人送上同样茶点,不敢与之搭话,也不好再和周寅说什么。
周寅被不冷不热地对待也不气恼,温和地重新坐下,捧着茶盏暖手。
林诗蕴坐在与她不远不近之处,不看她,亦不动茶点,双手笼在袖中,分外冷淡。
不多时,戚杏为首的其余三名女郎一道到了,殿中一下子有了人气,只是迟迟不见公主。
她们作为伴读,要伴的人不在,怎好自己去读。是以人人坐在殿中稍用茶点,候着沈兰亭来。
女郎们看样子都并不习惯早起,接二连三地掩唇打起哈欠来,打哈欠会传染。
夜色渐渐淡去,天光由化不开的黑变为墨蓝色。天上日月同辉,乳白色的光晕包裹二者,显示出异常的柔和。
沈兰亭姗姗来迟,满脸痛苦。她是闭着眼睛被人搀进来的,看样子已然只剩下空壳一具,没了灵魂。
让她现在主持大局显然是做梦,她刚刚甚至哭闹着说后悔进太苑读书。哪怕日日能见着王栩,她也不愿用早起来换。
可见在她心目中王栩是不及睡得好的。
秦桑为迟来的公主道歉:“让女郎们久等了。”
女孩子们从睡意中清醒过来,纷纷起身道:“未等多久。”虽然她们是等了些时候,但在困倦时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也算没等多久。
彼时已是卯时三刻,距卯时中也就一刻功夫。一行人急急上了轿辇往太苑去。
到太苑外已过了卯时中,女孩子们迟到了。
太苑中响着琅琅书声,顿时将人睡意扫清。
沈兰亭终于醒来,从轿辇中出来时面色凝重,显然想到什么不妙的事。她深吸口气带头向太苑中去,守门的内侍苦着脸带路,小声提点:“公主,您来迟了。”
沈兰亭没好气:“我知道。”
内侍压低嗓音求道:“您小声些,太苑之中不容喧哗。”
沈兰亭唇抿成一线,看上去心情极其不佳。
“先生严苛,您来迟了恐怕……总之您做好准备。”内侍小声提点,很向着沈兰亭。
沈兰亭听着,最终苦起脸来,唇角耷拉,好端端的富贵花成了苦瓜,还是很可爱:“我知道了。”是她贪觉,大约还要连累旁人。
太苑中景色雅致,可惜天未大亮,并不是赏景的好时候。
经过几间学堂,便到了沈兰亭等人进学的春晖堂,有“报得三春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