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请世子写下和离书,还了舍妹自由身, 自此两相嫁娶,再不相干。”
萧珩的面色登时冷了两分, 因宋蕴之的那句“两相嫁娶”实在刺耳得很,他道:“师兄凭何就认定了, 我与阿词定会和离?”
“若是我执意不写呢?”
宋蕴之微微扬眉, 神色间仍未有讶异, 从容道:“夫妻一场,何必如此?”他又是一揖:“诚然,在下不能否认,这两年来,国公爷和世子,对孟氏一族和在下多有照拂,在下感激至深,从未敢忘。若他日世子有托,在下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然一事归一事。世子应知,师妹对世子已然无意。舍妹的性子,世子纵素日不在意,也应多少了解,她一旦决定了的事,再无更改。”
“从私心里说,女子的好年华不过这么几年,此时和离,一则莫耽误了世子的佳缘,二则在下也得擦亮眼睛,再替师妹好好寻摸寻摸。”
“还请世子体谅宋某之心。”
宋蕴之向来是一个温文含蓄的人,不意今日说话如此直接,字字句句,他要他体谅他的心情,却将他的心戳到血流不止。
他无法想象清词有一日依偎在别的男子身旁,温柔浅笑的模样,亦不能忍受她那双潋滟明眸朝他人嗔、痴、喜、怒,脑海中浮现这样的情形,心中便会忍不住生出一股戾气,哪怕这人是宋蕴之也不行。即便如今,他已知道清词对宋蕴之并无他意,只是单纯地当做兄长相待。
萧珩嘴角噙笑,只笑意未达眼底,他道:“师兄果然是唇如锋,舌如剑,不愧为青州学院的论辩高手。”
“临简自愧不如。”说了这句,萧珩便抿紧了唇。
屋中一时沉默。
“世子过奖,言为心声,在下也只是说了心里话。”宋蕴之淡定自若地抿了口茶。
热气氤氲中,萧珩神色沉凝,半晌,他缓缓启唇:“师兄心中是否有过遗憾?”
“嗯?”宋蕴之不解其意。
“叹有情人历尽艰辛不能相守,叹命运磋磨终是无缘。”
“世子不妨明示。”
萧珩轻声吐出两个字:“顾纭。”
宋蕴之的一直淡定的脸色变了,他沉声问:“世子意下如何?”
萧珩起身一拜,眉间冷凝尽消,恳切道:“师兄,临简并无他意,只是想请师兄设身处地,站在临简的角度想一想,我与阿词两情相悦,如今只是因为一些误会分离,阿词南下只是暂时之举,待诸般事了,我便去杭州府向她请罪,接她回来。”
“师兄曾饱尝离别之痛,还请成全临简。”
“临简承诺,以萧家军之力,为顾夫人助力,护她北境平安,若来日睿王爷.......,萧家永远是顾夫人的后盾。”
宋蕴之沉吟不语,许久,忽然轻声一笑:“世子爷消息真是灵通,也是,毕竟身为北镇抚司指挥使,想查探到这些陈年往事,也并不难。”
“宋某很好奇。若今日不应,世子会怎么做呢?”
萧珩苦笑:“师兄,临简纵再不肖,便是看在阿词面上,也不会对顾夫人做什么。”
闻言,宋蕴之面色稍有缓和,他思索一瞬,淡淡道:“既世子对前尘往事已尽知,在下也不避讳世子。”
“纭娘与阿词,在我心中分量,难分轩轾。然在下不会为任何一人,妄顾另一人的幸福。因若宋某真的这样做了,她们不会感激,反而会深深失望。”
“世子是否以纭娘为要挟,向阿词说过同样的话?”他问。
不待萧珩回答,他说:“世子若是这样做,可谓大错特错,只会将阿词推得更远。因她与顾纭二人之所以能成为生死相交的挚友,便是因虽性格不同,所思所想却心有灵犀。”
“她们二人,谁都不会接受彼此牺牲自己的幸福,去成全另一个。”若背负情感和道义的枷锁,此生何趣之有?
“因此,在下虽爱慕纭娘,亦仅止于心,在下尊重她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基于自身未来的幸福。”
“所以,若世子真心为阿词所虑,莫如放开她的手。”
“她不在意人言,因她和纭娘一样,永远听从于内心自己的决定,你我,都无法羁绊。”
宋蕴之说完,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萧珩心生凉意,因他今日才意识到,宋蕴之对清词的了解,远在他之上。若他早知阿词是这样的女子,夫妻二人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垂眸盯着杯中沉沉浮浮的茶叶,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未发一言。
宋蕴之话锋一转,他声音极低,语气如闲聊一般,仿佛说的是毫不相干的事:“昨日,在下应召入宫讲经。”
萧珩眉眼微抬。
“彼时陛下着一身常服,倚于案后,在下原与之隔着一段距离,因说到一处,似与陛下意见有所不同,陛下遂命在下上前细细分说。”
“在下甚是惶恐,并未敢窥天颜,然在下靠陛下稍近时,却闻到陛下周身异香馥郁,然并非是龙涎香气。”
他缓缓道:“这香气,因在下幼时曾在一道观寄居过,凑巧熟悉,分明是用诸般珍稀之物炼丹时,产生的丹药的香气,且在下察觉陛下声音中气不足,甚是困倦。”
“以陛下的年龄,当不止于此。世子可知何故?”
话音未落,萧珩脸色刹那凝重,因他前日才见过淳熙帝,并非如宋蕴之所言这般,是以他未觉异常。然,如今细想,那日淳熙帝戴着九旒冕,虽垂下的络珠遮住了神情,可嗓音确是掩不住疲惫之意。
只电光火石之间,他心中雪亮,那所谓的长春道人,并未医好淳熙帝的病。
他眉心一跳,阿瑾身为天子近卫,对陛下的异常竟是丝毫未知?一个念头划过他的脑海,又迅速被他摒弃。
又听宋蕴之道:“世子求而不得的心情,其实在下能够体谅,在下也知世子之所以让阿词离京,也是为她着想,让她远离这段时日的京中纷乱。”
“在下可以承诺世子,无论世子与阿词如何选择,在下不会以兄长的身份,左右阿词的心意。”
“在下能做的,唯有如此。”
萧珩颔首,这几日沉溺于不舍情绪中,他惊觉自己对于朝中事多有疏忽,他道:“师兄容我再考虑一番。”
*
萧珩步出茶楼,迎面遇上匆匆往这里赶的许舟,许舟向来沉稳,然今日神色之间是极少有的郑重,萧珩甚至还能看出他浓重的焦虑。
“上马再说。”萧珩简短道,说着翻身上马。
两人交错之间,萧珩手中接过一沓薄薄卷纸,许舟似一刻也不能等,一边策马,一边压低声音道:“北境有变,国公爷令,请世子即刻去往肃州,不得有误。”
手掌开合之间,一枚小小的玄铁令牌若隐若现,又被他掩于袖中。
萧珩来不及多说,道了一句:“先回府。”
*
依然是安澜院,屋内是熟悉的摆设,浅香犹在,伊人已远。
家中诸事已与母亲和二弟交代清楚,一应随身之物都已收拾利落,其实他一路轻车简从,带的东西太多,只会是累赘。
蓦然想起从前她在时,每一次至北境之前,总是会为他细心收拾一马车的物品。他哭笑不得,又不愿拂了她一番好意,不愿她忧心,只得自己先行,再让人徐徐将东西送至北境。
父亲曾为此事斥责过他:回去一趟便染了京中浮华,出行犹如公子哥儿一般。直到他不得不苦笑说是阿词置办的,父亲方不再言语。
如今想来,其实,自两人相识之初,他便已为她悄然心动,只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这身在其中而不知,终是错身而过的幸福。
似乎没有什么遗忘之物了,其实,没有她在的安澜院,便是繁花如锦,在他眼中,也如从前那般寡淡,无趣,再无可留恋之处。
其实,他早该去肃州了。
男儿到死心如铁,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沉溺于儿女情长,再难走出。然有些事,有些责任,身为将士,该他去担,便不能逃避。京中形势再复杂,属于他的战场是在北境,而不是争权夺利的朝堂。孰轻孰重,心中早有判断。
萧珩沉思一瞬,从怀中取出乌木发簪,放入清词没有带走的妆奁中,又走至桌案旁,研磨提笔,迅若游龙,写下了一封信,封好。
他走出院子,将信给了许舟:“你亲自送给宋公子,咱们在金水桥会合。”
阿词,我去做我该做的事。
萧珩最后回望一眼京城。
阿词,若他日有幸归来,你可否允我,将这枚发簪,再插上你的鬓间?
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
第九十一章
夜空幽蓝, 月色如纱,晚风如水。
蒋梦笙只在濯素园住了两日,便被母亲接回府中,无他, 婚礼之前事务繁琐, 且女儿定下婚约, 蒋夫人方惊觉唯此一女,素日娇养,只随着她的心意学些喜欢的却不当实用, 掌家这门功课亟待恶补,虽说嫁的是陈家幼子, 不是宗妇,可老人家百年之后, 必要分家,自己的小家总得管起来,绣嫁衣之类与之相比, 反而是走个形式的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