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纭眼中有水光漫过,随即抬手捂住了脸,她何其不幸,身如飞絮飘萍,又何其有幸,此生得真心如许,但不负赵恂,便要负了阿词,负了那个如竹如玉的君子,虽她早知两人不可能,然少女心思,难免存着万一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他高中魁首,三媒六聘来请期,幻想自己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嫁与良人,从此堂堂正正立于人前,将前尘往事全都抛却。
一朝梦碎,从此萧郎终成陌路,然她是不是该感到庆幸呢?至少她委身的,不是年龄足以做她父亲的天子,导致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而是那个自始至终,温和如薄暮日光,如融融春风的男子。
可她,为何这般不欢喜呢?
*
清词回府后便径直去了议事的花厅,待得诸事完毕,已是暮色苍然。
她午饭也没来得及用,下午只拿点心勉强垫了垫,到这个时候,早已饥肠辘辘,也才有心思问起萧珩。
白露为难道:“中午知微姐姐奉世子之命,请您回去用午饭来着,我指了一事婉拒了,知微姐姐回去后便再未过来。”
“知道了。”清词颔首,想着萧珩不知会否按时用餐,不觉归心似箭。
远远见了安澜院的灯火通明,知道有人等待着她,哪怕这光景转瞬将逝,心中仍不由浮现些许雀跃之情。
待进了里屋,脸上笑意更浓,因地上整整齐齐放着账册,身姿清贵的公子,曾持剑的手有节奏地拨着算盘,原本锋锐的眉眼在彩绘雁鱼灯下一片温和。
她倚在月门前温柔凝视萧珩,直到萧珩抬眸。
“用了饭没?”两人异口同声。
“尚未。”又是同时出口,不由相视而笑。
清词道:“您伤未痊愈,怎能这样不顾惜自己?若是为了这些账册,岂不是因小失大,我明日便使人搬走。”
萧珩道:“你这般忙碌,我却是闲着,心中不安,便想着尽些绵薄之力,倒是你,本来身子就弱,如何连午饭都不好好用?”
两人彼此关心,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倒真有些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模样。
清词沉默,好在萧珩并未追问,缓缓起身道:“等着你用晚饭呢。”她不由松了口气。
难得糊涂。
萧珩心绪复杂,以他在府中的耳目,自是知道妻子午饭前便匆匆离府,然他却并不想知她所见为谁,或许,是他不想从她的口中听到那个名字,看到她提起他的神采飞扬,她说只是兄妹,他便给予相信。
晚饭的菜色严格贯彻太医的医嘱,刻意做得极清淡,萧珩叹气,已经快过年了,他不知这样的茹素生涯还要持续多长时间。
清词仿佛知他所想,安慰道:“待用完了这些药,我们再请太医过府诊脉,看看您能不能换些别的来用。
“我陪您。”
陪你这一程,从此山水迢迢,一别两宽。
“妾身自愿的。”清词的声音很柔软,让他生出一份不切实际之感,仿若指间流沙,拼命想留却怎样也留不住,只能眼睁睁任它溜走。
当晚,因着心中这一份莫名而起的不安,绣着雪梅鸳鸯的半透明鲛绡宝罗帐里,萧珩吻着哄着怀中佳人,非要打破太医定下的清规戒律。
佳人双颊绯红,眸底已然情动,柔软的双臂无力地攀着他脖子,仿佛一朵任君采撷的娇花,却仍用着最后一丝理智控诉:“萧珩,你不遵医嘱。”
“太医说了,这样好得慢。”
“哎.....别碰到伤口。”
她呢喃的鼻音轻轻抱怨,却在他眉眼间的绮色中失了神。
两人已经许久未有夫妻之事,清词心神激荡,迷迷糊糊地想,男色误人,她也不是不想,只是这代价未免有些大。
意乱情迷中,她果然不经意碰到了萧珩胸前伤处,萧珩忍不住闷闷哼了一声,清词原本迷乱的眸子立刻清明,起身问:“痛吗?”说着便手忙脚乱去解萧珩衣带,却忘了自己衣衫凌乱,呼吸急促,细软的长发勾着他指尖,柔嫩的唇擦过他耳畔。
“痛,但不是这里,”萧珩低笑一声,握着她的手往下,舒服地喟叹了声:“是这里痛。”
他眼看着妻子的眸光由清明到疑惑,到恍然大悟,到眼尾染了胭脂,羞不可抑,到恨恨骂了句:“登徒子......”又娇娇“唔”了一声,余下的声音悉数没于唇齿之间。
夜耿耿而无寐,鲛绡帐上,绣工精致的图案随着宝罗帐晃动轻轻摇摆,那相依相偎的鸳鸯便如活了一般,红梅妖娆,鸳鸯交颈。
*
日子如水一般滑过,待除夕守了岁,新桃换过旧符,再睁开眼已是元日。
大周的风俗,元日上午百官朝贺,午时初赐宫宴,至申时初结束。
萧珩因伤告假,但王氏和清词却因不能幸免,少不得按品大妆,衣衫齐整地去赴宴。
偏这几日萧珩格外热情不加节制,每每都是在她筋疲力尽,眼泛泪光哭着求恳时才停下,清词心惊胆战,连着喝了几日避子药,暗下决心不能再由着他了,担忧他亏了根本,担忧自己被这极寒的药伤了身。
这不是两败俱伤么?
后来的岁月里,想起这几夜匪夷所思的疯狂,那时她已离他千里之外,自嘲彼时自己的心境,便是情未了,意难平吧。
此时清词伏在妆台前,半阖着眼,本来就因日夜忙碌而腰膝酸软,又因巳时初便要进宫,早上用得极少,这一碗避子药用下,便有些反胃,欲吐不吐的滋味极是难受,含了两枚蜜饯也无济于事。
“怎么这般乏累?”萧珩见妻子形容慵懒,担心问道:“若不然,想个由头不去罢。”却被那秋水明眸横了一眼:“都怪你,便是告假如今怎么来得及?”
萧珩摸了摸鼻子,无言以对,这几日自己是有些恣意了些。
清词歇了半晌,觉得已恢复了些许精神,便直起腰来,命知微将妆上得重些,以期遮住她青黑的眼圈和微肿的唇,又在眉间点一枚梅花花钿。反正这样的正日子,这等繁复的命妇装束,也压得住艳丽的妆容。
知微的手艺她信得过。
待得和王氏在门口会合,王氏也赞了一句,她这般年龄,喜欢看小辈打扮得喜气盈盈的模样。
王氏今日起得早,精神有些不济,倚着迎枕闭目养神,忽听得清词问道:“母亲见过贵妃娘娘么?”
“她是个怎样的人?。”
王氏于迷迷糊糊中轻嗤了一声:“自是见过多次了。元后仙逝后,一应宫宴祭祀,便都是贵妃娘娘主持,只除了没有个继后的名分,呵呵。”
同样身为正妻,难免同仇敌忾,对今上这种宠妾灭妻的行为,王氏虽不敢于言辞中置喙,心中却是不齿的。
“她性子和善吗?”婆母所言并不在她关注的点上,清词叹了口气,索性问得细致些。
“是个水晶玻璃心肝的通透人儿。”王氏点评了句。能让一向于大事上都钝感力十分的王氏这般说,清词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林贵妃有了新的认识,暗暗忐忑,这般心思的林贵妃,声势浩大地宣顾纭进宫,真的只是为了绣翟鸟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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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宫宴是在宣明殿举行, 因此处风景开阔,宫宇幽深,向来是大典之所。殿中金碧辉煌,数十根红色柱子上, 雕金龙腾云驾雾, 栩栩如生, 蔚为壮观。
清词上辈子来过这里,有着记忆,是以目不斜视, 从容淡定。
王氏本担心这个媳妇初次进宫难免紧张,见她如此, 心中感慨国公爷眼光厉害,京中贵女也不过如此, 便是她再怎样偏心自家侄女,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胜过了她。
王氏便道:“开宴后你便跟着我坐,少说多看, 个把时辰便结束了。”待帝妃离开,殿中人也便自由了。
“嗯,我听母亲的。”清词应道。
王氏果然高兴,笑拍了拍她的手。
两人到的时候,偏殿已候了不少人, 有王氏熟识的几家老夫人,亦有和清词常常往来, 年龄差不多的年轻妇人。
清词跟着王氏给几家老太君请安,其中安国公府老太君尤为热情, 拉着她手只道太瘦了, 清词知这是因梦笙的缘故, 老太君爱屋及乌,便凑趣多说了几件与梦笙书信往来中的趣事,果然老太笑容更浓。
她说完了,老太君对王氏道:“这孩子体贴,就这么听老身絮叨了半个时辰,一点不耐烦都没有。”
王氏便赶人:“好了,老太君都发话了,你们年轻人自去玩吧,省得说我拘束了你,待开宴时再过来便好。”
清词听王氏这般说,才行了礼过去了。
京城就这么大地方,萧珩遇刺失踪,堪堪回府的消息这几日已传遍了,待清词过来,诸人便纷纷问起萧珩情状,清词少不得一一谢过,又解释萧珩仍在养伤,今日未能前来。
大理寺卿陈朗的夫人徐氏性子最是爽朗不拘,向来也与清词交好,她细细打量了清词两眼,意会地碰了碰旁边卢侍郎府上二房韩氏:“天气虽寒,但阿词眉间春色灼灼,何必多问?”
一时众人皆笑,只恨得清词要去挠徐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