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许是到了下半夜,越发寒冷,清词拢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此时回忆起两人相识后的点点滴滴,洛长欢的心意昭然若揭,她却不觉欣喜。
不管是基于世俗或者其他,她并不如自己所以为那般勇敢,她本能地抗拒他人的爱慕,亦本能地惧怕再开始一段感情。
思绪凌乱间,一曲已终,洛长欢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旁,他握住她冰凉的指尖,直视着她的眼睛,酒气浓醇了一分,熏得她也有些醉了,他一双往日里总是脉脉含情的桃花眼,今日却是极少有的郑重,他就这么郑重地看进她的眼睛,带着少有的严肃:“阿词,我想,我是心悦你的。”
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发丝轻柔拂在他的脸上,他的心里忽然浮起丝丝缕缕的怅然,轻轻的,淡淡的,又带着一点隐隐约约的甜蜜。
原来,心悦一个人,是这般滋味。
清词想,原来她并不习惯一个人的告白,这会让她紧张,让她狼狈,让她不知所措。在这样的情绪里,她问了他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说,传统的写意笔法,与西洋的写实画法结合起来,会呈现出什么效果?”
洛长欢便笑了,他的眼神里有一种难得的包容与鼓励:“阿词,你可以试试。”
清词便忙抽出自己的手,语无伦次道:“那好,我现下便回去试试。”她慌不择路地离开,他没有拦她,望向她的背影的眸中,有些许迷惘,而神光迷离的桃花眼里却是深深浅浅愉悦的笑意。
其实,今日前来,他并没有想好要对她说什么,然而,见了她,这番话自然而然就说了,而说了后,他反而整个人松了口气,只觉再好不过,一双桃花眼神光迷离,漾出深深浅浅的笑意。
今夜,定会做个好梦。
*
翌日,是蒋梦笙出嫁的正日子。
蒋梦笙一早便回了自己房中梳妆打扮,清词觉得自己毕竟是和离之身,遂只呆在汀芷苑里,外面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府里的小丫头一窝蜂地往正院里挤,蒋夫人遣来的两个婢女面上都生出向往之意。
清词便笑:“左右我这里也无事,你们想去前头便去前头吧。”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因知她宽和,其中一个叫莲蓉的素来活泼,便回道:“瞧瞧咱们大小姐,沾沾喜气儿是其一,毕竟也是府上这么多年才有的喜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姐妹们这么热情,多半是为了夫人娘家的那位公子。”
说起这位公子,她面色微红,眼神娇羞:“洛公子在杭州府极出名的,但性子懒散,虽与咱们家是亲眷,却等闲不登门一次,今儿是大小姐的好日子,他必会来的。”
是以府里的小丫鬟们才如此趋之若鹜吧。
清词想起洛长欢那张脸,不由摇头,朝知微道:“你也随着她们一起去前面玩罢。”
知微有些好奇,又有些犹豫,莲蓉就拉着知微道:“姐姐,走罢。”
知微就看她,清词打了个呵欠,挥了挥手,道:“去罢,我昨儿晚上择床,没怎么睡,正好补一补觉。”
都是年轻的女孩子,这般热闹还是想瞧的,清词便听着三人嘻嘻哈哈地出去了,院子里又重归于清静。
日光透过半敞的菱花窗洒在书案上,也映入窗外红梅的影子,轻轻的,淡淡的,让她想起昨晚的月色,以及月色下表诉衷情的男子。
昨晚被花神精灵迷惑的,分明是她罢?
瞧洛长欢的样子,分明是有了泰半酒意,这种情形下,一个情场浪子说出的话,竟让她一时失措。
清词落寞一笑,良辰佳期,又怎么可能不触景生情呢?只不过,她将心事掩藏得极好,好到连最亲近的知微都没有看得出来。
但昨晚,月色下的园林,着实是美的。
因昨夜的想法,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雪浪纸,提笔蘸墨,却又皱了眉,汀芷院里,并没有她在洛长欢处常见的西洋画颜料,便是她曾经用过的几支旧的作画颜料,因着她长久未来,都干涸了。
灵感突如其来,巧妇却苦于无米之炊,清词不禁皱眉,细思片刻,只得先用墨色勾勒大致的形状,待回了书院再往下画罢。
日影轻移,她画得专注,都忘了时辰,直到惊觉手腕酸痛,自己端详又端详,自觉已有了三分意境,才放下笔来,又不禁好笑,这样的尺寸,本来就要画好几日的,自己今日怎么贪心起来了。
只这么放下笔,又忽然无事可做。与外头的喧哗相比,屋里头有些过分安静了,而她如今,并不喜欢一个人的安静,因那只会令她胡思乱想。
便是在这时,随着一声轻笑,一枝红梅从窗外递了进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这一枝梅花择得极好, 疏密有致,红香沁人,可再怎样美的花,都不如那执花的手, 撷花的人。
濯濯春柳, 皎皎玉树。
孟清词抬眼看洛长欢。
果然是月色惑人, 心绪浮动,如今再见洛长欢,她已比昨夜冷静许多, 她想,他也不过是半醉之语, 醒了就忘了。
于是她笑问:“前面的宴席应是早开了,你怎么竟过来了?”
如他这样名满江南的少年才子, 出现在席上,是最令这一场欢宴增色,为主人家添彩的存在。
他不回她, 皱眉反问道:“那你呢?”
她是蒋府的客人,而他的姐姐,蒋夫人并不是会如此怠慢客人的人。
孟清词见他神情,知他心中所想,笑了笑:“不关伯母的事, 伯母并不在意这些,是我自己, 阿笙的喜事,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不圆满。”
洛长欢目光沉沉, 她说得云淡风轻, 且从相识以来, 她也从未以自己的和离之身而自轻,但显然,内心深处,她仍然是介怀的,只不知她介怀的是自己的身份,还是那个她决然离开,却仍念念不忘的男子。
想到这里,洛长欢只觉胸中一堵,随之想起一事,沉声道:“这院子里的丫头呢?如今早已过了午时,你是不是还没用饭?”
清词倒觉得无所谓,莲蓉几个是她放了出去瞧热闹的,许是一时忘了时辰,且今儿大厨房必是极忙的,她也不想去添乱,再者,她并没有食欲。
“我今儿早上多用了半碗粥,不想吃。”她摇了摇头,指著书案上的画,笑道:“请洛大才子品鉴品鉴,如何?”
她画的是月下的园林,受材料限制,只是用淡墨描线,大致勾勒了轮廓,却已初具神韵。
她看向他的目光清正平和,无半分旖旎之情,她记住了月下的景色,却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很好。
洛长欢忽然道:“孤山的梅花开得正好,想不想去看看?”
清词一愣,不由心动,随即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犹豫道:“可你......”
洛长欢抬手止住她的话:“想去就换衣服,不然我就这么带你走。”他的语气不容她反驳,见她又要开口 ,他抚额道:“大小姐,我自有出去的法子,你只别啰嗦了。”
清词低头瞧了瞧自己,虽没去前面坐席,可这是喜庆日子,她也刻意地系了条樱桃红色曳地长裙,确是不适宜出门,便道:“我去换身男装。”
“阿词,”这称呼令孟清词心里一颤,一下子想到昨晚洛长欢说的那些话,便有些无措,又听洛长欢低声道:“我喜欢你着女装的样子。”
他蓦然间想起那日,她扮演他的心上人,去见他的姑祖母,小娘子一身蜜合色衫裙,温柔可人的模样,心头掠过一线惋惜,若是真的可多好?
女为悦己者容,她可愿为他装扮?
洛长欢双睫一瞬不瞬盯着孟清词。
被他这么看着,昨晚那种紧张而又惶恐不安的情绪又浮了上来,她错开他的目光,胡乱应了声,转身进了内室。
理智上说,她扮作男子最好不过,以她如今的身份,自是可避免不必要的流言蜚语,可不知为何,她换上了男装,却又想起洛长欢方才隐含期待的眼神,踌躇了一番后,又打开衣柜,换了身杏黄色云锦窄袖小袄,渐变色十二幅湘裙,走动之间,那深深浅浅的蓝色便氤氲开来,如一汪潋滟的湖水。
既然已决心不再回头,她不能放任自己时不时沉溺于往事之中,总要试着走出去。
而洛长欢今日,亦是穿了一身晴山蓝长袍。
她对着镜子,画了弯弯的新月眉,点了口脂,这样出来的时候,洛长欢的眼睛便亮了,带着点赞美的意思,取过银白绣绿萼梅披风,亲手给她系上,见她垂着长睫却并未躲避,他笑意更深:“走罢。”
*
看着眼前人烟鼎盛,热气腾腾的河坊街,清词有些疑惑:“不是要去孤山么?”
洛长欢理直气壮:“不填饱肚子,一会儿怎么有力气爬山?”
清词本想说自己不饿,但想想洛长欢那个时辰去找她,想必也没吃什么东西,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然而洛长欢却放着那些生意极好的大食肆不进,带着她左转右拐,寻了间连门匾都没有的,很不起眼的小铺子走了进去,他似是与店主甚是熟稔,进了门便喊道:“老常,来两碗猫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