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表情变化全数收入顾云嫆眼中,就这么亲眼看着原本蔫蔫的素娘像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一下子精神了起来。
顾云嫆在心里幽幽叹息:素娘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她。
等婆子取来了热气腾腾的药茶,顾云嫆就又返回了内室,夏莲走在她身后端着药茶。
众人走后,内室中空荡荡、静悄悄的,角落里的檀香已经燃尽,只余那挥之不去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顾太夫人孤零零地坐在拔步床上,脸色憔悴,隐约泛黄,满身老态遮挡不住,颇有种人走茶凉的孤寂与萧瑟。
“祖母,您觉得怎么样?”顾云嫆坐在床沿,关切地问候道。
听她的温言软语,顾太夫人觉得分外妥帖,不知第几次地在心里发出感慨:怎么偏偏嫆姐儿就不是她的亲孙女呢!
想着方才顾燕飞连给她侍疾都不肯,就会说风凉话,顾太夫人方才压下的怒火就开始节节攀升。
顾燕飞这丫头定是上辈子来讨债的,心里根本没有自己这个祖母,也没有顾家!
顾太夫人的眼神阴晴不定,原本就虚弱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当她面向顾云嫆时,表情就变得慈爱起来,轻轻地拍了拍顾云嫆的手,道:“好孩子,祖母不妨事,就是头有些疼。”
顾云嫆语气更柔和、也更体贴了:“祖母,我让康王殿下请个太医过来给您瞧瞧,好不好?”她的眉尖略略蹙起,心里总觉得喝符水什么的有点不靠谱。
“不必麻烦康王殿下!祖母是真的好了。”顾太夫人心下愈发受用,笑道,“上清真人果然名不虚传,医道双绝,难怪人人都说他是个活神仙!”
说起上清真人,顾太夫人精神一振,眼底神采焕发。
顾云嫆也就不再劝,幽幽叹道:“祖母,您这回可是吓坏我了……”说到后来,她微微哽咽,眼角也红了。
顾太夫人伸手揽过顾云嫆,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头:“好孩子,祖母还没看你风风光光嫁出去呢,怎么舍得走呢!”
说到顾云嫆的婚事,顾太夫人皱了皱眉,耳边再次响起方大夫人的威胁,神色一凛。
她轻抚着顾云嫆的肩膀,又道:“有祖母在,祖母不会让顾燕飞害了你的。”
嫆姐儿是她亲手养大的,从小到大,这丫头都没有受过半点委屈,自顾燕飞回来后,这才短短几天,就让嫆姐儿被人往地上踩了又踩。
顾燕飞真是个灾星!
顾云嫆靠在顾太夫人的肩头,心口一暖,荡起阵阵涟漪:其实血缘并不代表一切,不是吗?祖母对她的好是真切的……
定了定神后,顾云嫆直起了身子,接过夏莲递来的那盅药茶,轻轻地吹了吹,这才递给顾太夫人:“祖母,喝点滋补的药茶吧。”
大病初愈之人精力不足,顾太夫人才说了这么几句话,呼吸就有些急促。她接过顾云嫆递来的茶碗,正要低头去喝,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太夫人!”
门帘被人从外面打起,李嬷嬷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面露忧色。
“太夫人,侯爷刚派人过来传话,说……”李嬷嬷咽了咽口水,声音僵硬地禀道,“英国公府今早上了折子,弹劾康王殿下欲夺臣妻。”
顾太夫人手一抖,手里的白底蓝花大药碗就脱手摔了下来。
“啪嗒!”
茶碗砸了个粉碎,褐色的药茶在地上流淌开来,几滴滚烫的茶液飞溅到了顾云嫆霜白色的裙裾上,触目惊心。
顾太夫人嘴唇紧抿,脸色难看至极,心脏猛然收缩,传来一阵刀割般的绞痛,接着胸口又是一阵发闷。
“咳咳咳……”顾太夫人觉得喉头发痒,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随之颤动,眼神阴鸷。
英国公府竟然真得这么做了!
他们怎么敢!
英国公府上书弹劾康王夺人臣妻,这个消息如同平地一声旱雷响,震惊朝野。
此后数天,英国公每天都往宫里递折子,直至三天后,皇帝终于宣了康王楚佑进宫。
东暖阁内,角落里放着一个白玉雕龙钮三足香炉,袅袅地飘出一缕青烟。金色的阳光透过一扇扇透明的琉璃窗扉直射进来,屋内烧着炕,温暖如春。
“皇兄,”楚佑自然不会俯首认罪,振振有词地据理力争道,“臣弟与顾家三姑娘男未婚、女未嫁,彼此两情相悦,又怎么能叫夺人臣妻!”
“皇祖父曾言,婚姻之事不能只讲父母之命,更要两相情愿!”
第058章
大景朝,人人皆知太祖皇帝英明神武,世人难及,唯一让人诟病的就是他的风流,不仅后宫有佳丽三千,而且在民间微服私访时有过不少风流韵事。
也因此,在坊间流传着众多关于太祖皇帝的风流故事,还被改编成了各种话本子、戏剧。
不过,太祖皇帝风流不下流,与那些女子皆是你情我愿,从不干那等强取豪夺之事。
无论是露水姻缘,还是将她们纳入后宫,他都会好生对待那些与他有过情缘的女子,后宫中和睦相处,其乐融融,那些嫔妃全都亲如姐妹。
太祖皇帝更在《景律》中加了不少条例来保障女子在婚姻中的权力。
楚佑目光坚定地直视着坐在炕上的皇帝,一派磊落风范。
皇帝刚过不惑之年,身着一件明黄色四团龙袍,腰系白玉带,皮肤白皙,五官俊朗,神色温煦,气度高贵,只是形容清臞,眼白微微发黄,从袖中露出的手指清瘦,骨节突出。
皇帝面露沉思之色,端起茶几上的双龙戏珠粉彩珐琅茶盅轻啜了一口,动作舒缓而优雅。
皇帝与楚佑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无论长相与气质,皆大不相同。
见皇帝没立刻反对,楚佑心里的把握更大了,铿锵有力地正色道:“‘若两情相悦,自要朝朝暮暮’。皇兄总不会忘了皇祖父的‘谆谆教诲’吧?!”
“皇兄可是答应过皇祖父的。”他话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皇帝好一会儿没出声。
太祖皇帝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当时今上才六岁,太祖皇帝看了一出名为《牡丹扇》的戏,讲的是一对彼此有情的男女因为两家世仇不能在一起,哀唱“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最后这对有情人双双赴死。
太祖皇帝酒酣兴发时,把他叫了过去,感慨地叹了一句“若两情相悦,自要朝朝暮暮”,还说等他以后当了皇帝,可不能这般迂腐,一意孤行地棒打鸳鸯。
今上那时年纪还小,也不懂什么情情情爱的,可太祖皇帝拉着他非要他答应,他也只好应了。
少顷,皇帝放下茶盅,眼眸温和,正欲启唇,他右手边一个清越的男音先一步开口道:“七皇叔。”
皇帝接到儿子递来的眼神,噤声不语,装模作样地去给旁边黄铜鸟架上的一只五彩鹦鹉喂食。
楚佑转头看向了旁边的楚翊,面无表情,只是眸光变得阴冷。
楚翊依旧白衣如雪,气质云淡风轻,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显得格格不入,就像是一幅精心描摹、姹紫嫣红的百花图中平添了一笔月白风清般的淡墨。
“不知太后是什么意思?”楚翊含笑问道。
“什么意思?!”那只色彩鲜艳的五彩鹦鹉一边在鸟架上扑楞着翅膀,一边学嘴,鹦鹉夸张高亢的声音在此情此景下极具讽刺意味。
“……”楚佑维持外表的镇定,眼底的阴霾又深了一层。
他薄唇紧抿,眸中掠过一抹异色。
太后怎么也不肯同意他与嫆儿的婚事。
靖王府的事后,他去找过太后,左说右说,费尽了唇舌,可一向疼爱他的太后怎么都不同意,甚至在知道他去定远侯府提亲后,大发雷霆,一度生出要赐死嫆儿的念头。
楚佑千求万求,又在寿安宫大吵一通,软硬兼施,然而,袁太后也只勉强答应让嫆儿为侧妃。
知她如楚佑,知道他的嫆儿是肯定不会答应为侧妃的。
他的嫆儿不同于凡俗女子,素来性情坚韧,外柔内刚,怎么可能低头为侧!
而且,他也不允许有人站在嫆儿的头上作威作福,更不忍看着嫆儿对着正妃伏低做小!
这次英国公府上书弹劾他,打了楚佑一个措手不及,让他既生气方明风还对嫆儿有企图,但又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他想让皇帝挡在他面前,让皇帝出面把他与顾云嫆的婚事做实,也同时可以借力打力地给英国公府一个下马威。
皇帝向来尊重太祖皇帝,楚佑本来有八九成把握的,偏偏……
楚佑眯眼看着与他相距不过七八尺的楚翊,浑身释放出一股子危险的气息。
楚翊面不改色,笑得温润如玉,接着道:“太后曾言,会替七皇叔找一门好亲事,还让父皇在皇祖父跟前许下诺言,不许插手七皇叔的亲事。”
“父皇一向孝顺,又怎么能违背先帝的遗愿!”
“七皇叔还是别辜负了太后的一片苦心。”
楚翊的语速不紧不慢,恰到好处,这番话由他道来,全然没有咄咄逼人之感。
楚佑深深地凝视着楚翊,眼里掀起一片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