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的寿元将会止于今晨巳时过半,这是康王告诉她的。
康王还说,二十年前,先帝请了一个高人出手,对凤阳下了噬魂术。
中了噬魂术者,真元受损,再不会有子嗣,且命绝之时,就是魂断之日,死后魂飞魄散,再入不了轮回。
凤阳的魂归之日也是那位高人算出来的。
其实当时先帝还曾让那位高人算过他的寿终之日,只可惜,被高人一句“帝王之相不可算命”为由婉拒了。
如今看来,那位高人怕是心知先帝熬不过凤阳吧,说多错多,万一激怒了先帝,没准可就成了第二个“华佗”,枉死于帝王之手。
李云嫆眸光一闪,得体地对着皇帝福了福,认了错:“妾身忧心皇姑母凤体,一时无状,请皇上恕罪。”
说完,她的目光又朝倒地的凤阳望了一眼,低眉顺眼地在锦衣卫的押送下退出了隆恩殿。
耳边又响起了康王的声音:
“太祖留给凤阳皇姑母的上阳军乃精锐中的精锐,是大景的一把利刃,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唯有皇姑母一人能调遣上阳军,上阳军对皇姑母一直忠心耿耿,随她出生入死,为大景立下赫赫战功。”
可以说,有了上阳军,才有凤阳现在的地位;有了凤阳,上阳军才能磨炼成一把杀器。
双方彼此成就。
凤阳既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应该会提前把上阳军交托给皇帝,但时间紧急,皇帝就算得了兵符,想要完全接手上阳军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这就是他们所等待的机会!
思绪间,李云嫆迈出了正殿高高的门槛,五六个锦衣卫挎着绣春刀守在了正门口,不让人随便进殿。
李云嫆一边往她原本站立的位置走去,一边微不可查地对着萧首辅点了下头,唇角又翘了翘,抿出一对酒窝。
凤阳死了!
萧首辅勾了下唇,拢袖而立,一派从容自若,在周围嘈杂骚动的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后方的文武百官都怔怔地望着隆恩殿内,只见“昏迷”的凤阳被内侍从地上扶起,坐于蒲团上,好几个宗室王爷都去试了试凤阳的鼻息与脉搏,皆是连连摇头,难掩忧伤之色。
殿内流淌起一股无言的悲伤。
站在李云嫆前方的怡王妃忍不住转头低声问道:“七弟妹,你刚才可看了皇姑母,皇姑母她……”
前后的其她王妃们一个个竖起了耳朵,思绪纷乱。
凤阳大长公主若有个万一,如同断皇帝一臂,势必会对朝局产生一些不可估测的影响。
朝堂上怕是又要不太平了!
李云嫆苦笑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没来得及……”
她蹙起了秀气的眉头,脸上写满了忧虑。
前后的王妃们面面相看,也有相熟的人悄悄交换着眼神,大都眉头深锁,像是有一团东西堵在了嗓子眼
“太医还没来吗?!”皇帝焦躁地质问道,脸色难看极了,他在大太监赵让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立,单薄的身形看着有些伛偻。
“奴才这就命人去催。”赵让一声令下,又有一个内侍匆匆地往隆恩门外跑。
殿外的众人心底不由升起不好的预感。
明明此时阳光灿烂,可周围却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与紧张。
皇帝发白的嘴唇轻颤不已,眼角更是发红,悲痛地咬牙道:“今天的大祭礼到此为止……”
他的声音嘶哑哽咽。
“皇上,万万不可啊。”礼部尚书裴文睿立刻就从队列中站了出来,走到了隆恩殿的正门外,对着里面的皇帝郑重作揖道,“大祭礼才进行一半,贸然结束,是为对祖宗的不孝,只会引得天怒人怨,如此有损国运。”
“裴大人说得是。”礼部左侍郎也站了出来,紧跟着走到了裴文睿的身旁,也是躬身作揖,“皇上,礼不可废!”
“我大景以孝治天下,万不可开此先例!”
字字句句说得是掷地有声。
皇帝目光冰冷地扫视着站立在殿外的裴文睿二人,厉声喝道:“放肆!”
皇帝为人一向温文儒雅,此刻沉下了脸,冕冠上垂下的十二串五彩玉珠摇晃不已,浑身上下自有一股慑人的帝王之威。
面对气势逼人的皇帝,门槛另一边的裴文睿与礼部左侍郎面不改色,非但没有跪下,反而挺直了腰板。
裴文睿昂首看着皇帝,略略提高了声音,义正言辞地又道:“臣等一心为了皇上,为了大景,还请皇上以大局为重三思而后行!”
他就挡在了正殿的大门口,昂首挺胸,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
哪怕他的言辞、神情表现得再正气凛然,但旁边的其他文武官员们也都不是傻子,谁都看得出来裴文睿不太对劲。
即便是再迟钝的人,此时也有了不详的预感。
窸窸窣窣的人群宛如一锅被烧沸的热水般骚动了起来。
压抑的空气中又多了几分不安的气息。
皇帝朝殿外的裴文睿走近了一步,眼眸半眯,音调又拔高了三分,怒道:“裴文睿,你想作甚,还不退下!”
旁边的几个锦衣卫冰冷的视线落在裴文睿的身上。
裴文睿维持著作揖的姿势,毫不在意虎视眈眈的锦衣卫,目光平静地皇帝对视着,眼神与表情都是那么平稳,仿佛戴了一张面具似的,正色道:
“皇上,忠言逆耳!臣是大景之臣,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上行差踏错,却不闻不问不谏言……此乃不忠。”
他这番话说的是冠冕堂皇,乍一听,还让人挑不出错处,反而要赞他一句耿直。
旁边好几人的表情都沉了下去,心里那种不妙的预感更浓了。
皇陵内的山风忽然间呼啸了起来,一阵比一阵强劲,刮得那些松柏疯狂摇曳,也扑灭了正殿内左右两边的两排烛火,殿内一暗。
殿内殿外的气氛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其他官员们全都噤了声,目光大都投在了皇帝与裴文睿的身上,但也有人在偷偷地瞥着萧首辅以及其他内阁阁老们。
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静立许久的萧首辅动了。
他轻轻地抚了抚毫无一丝褶皱的衣袖,徐徐前行,在身后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中走到了裴文睿的身边。
他也揖了一礼,幽幽叹道:“皇上,裴大人一片赤胆忠心,字字句句皆是为了皇上,为了我大景江山!皇上却不肯听取忠臣谏言,实在令臣等失望!”
当萧首辅吐出“失望”这两个字时,后方其他的文武百官瞬间眼睛瞪大,脸色全都变了。
大部分人的人心往下沉得更厉害了,甚至额角和脊背开始渗出了冷汗。
风一吹,把冷汗吹干,众人浑身冰凉冰凉的。
相比众人的紧绷,前方的萧首辅看着闲庭自若。
他摇了摇头,将双手背到了身后,腰背挺得笔直,似是对皇帝所为不以为然,朗声又道:“自皇上去岁登基已经一年多了,臣等尽心辅佐,只望安稳朝局,百姓安乐。”
“然,皇上昏聩、暴戾、无能,不敬先帝,过去这一年,天灾人祸不断,丹阳城大火,辽东雪灾,淮北水灾,西州动乱……种种乃不祥之兆,可见在位的皇帝无德,激怒了上天。”
“此次祭祀一为祭祖,二为祭天,天子本该借此向上天、祖宗告罪认错,可皇上您毫无反省之心,祖宗降罪,才会殃及凤阳大长公主,以示警戒!”
萧首辅的声音高亢嘹亮,清晰地响彻隆恩门附近,哪怕站在隆恩门外的那些官员也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他所言。
不少官员额角的冷汗更密集了,心口沉甸甸的。
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便是了!
萧首辅陈述的那些所谓灾祸都是实话,但是,像水灾、干旱、雪灾等零零碎碎的天灾人祸每年都有,只要朝廷赈灾得当,安顿好受灾百姓,没有因此导致当地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那就是可控的。
可萧首辅却把这些问题都一股脑儿地冠到了皇帝的头上,其险恶心思昭然若揭。
不少官员们都觉得口中发干,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复杂的目光从萧首辅移向了殿内的皇帝。
殿内的烛火刚刚被山风扑灭,里面的光线昏暗了不少,香炉上插的那几炷香袅袅地升起缕缕白烟。
皇帝的五官与神情略显模糊,静静地站在那里。
殿内昏暗,殿外明亮。
仅仅隔着一道门槛,这里外仿佛是阴阳相隔的两个世界。
官员们僵立当场,震惊难以掩饰地写在了他们的脸上,一个个身形紧绷,脚像是被浇筑了水泥似的僵立原地。
即便是那些不懂政治的公主、王妃们,也都清晰地意识到了一点——
萧首辅、裴文睿他们这分明是要逼宫啊!
这个念头像闪电般划过在场众人的心头。
有好些妇人身子微微一震,摇摇欲坠,却也都努力地强撑住了。
枪打出头鸟,此时此刻,谁也不敢妄动,生怕引来一些不必要的注意力,成了杀鸡儆猴的对象。
皇帝的目光紧紧地锁住了萧首辅的视线,直呼其名地发出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