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佑的眼眸阴晴不定,那落下的竹帘犹如一道门在他与袁哲眼前关闭了。
竹帘挡住窗外直刺而来的阳光,雅座内的顾燕飞觉得舒服多了,调了个闲适的坐姿。
掌柜小心翼翼地把七八个酒壶以及一干小碟子放到桌上,笑容可掬地连连躬身道:“这是姑娘点的酒,两位慢用。”
掌柜说完,就又利索地退出了雅座。
雅座内,各种酒香四溢,糅合成一种令人醺然欲醉的气味。
顾燕飞看着自己刚叫的这满桌酒水,眉眼微弯地撸了撸袖子,接着动作娴熟地把黄酒、蜂蜜水、玫瑰糖浆等调和在一起,将酒壶轻轻摇晃后,最后又往酒液中撒一些细碎的玫瑰花瓣,这一系列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优雅流畅。
她从酒壶中倒了两杯酒,一杯给自己,另一杯则递给了楚翊,笑眯眯地说道:“试试,算是替我家晴光赔罪,我那天回去就把它指甲给剪了。”
她指指楚翊的袖口,意指晴光上次挠坏他袖口的事。
“……”楚翊几乎可以想象那只三花猫被剪指甲时惊骇到怀疑猫生的表情,轻笑出声。
他的笑声很悦耳,如同夏日过涧的溪流,轻轻地摩擦着人的耳膜,让人耳尖发痒。
楚翊抬手接过了酒杯,薄唇抿着杯口浅啜了一口,细细地品味着,愉悦的笑意染暖了他原本清冷的眉眼。
他喝得很慢,仿佛在品茗,相反,顾燕飞却粗率得很,潇洒地一口饮尽。
顾燕飞在一炷香后离开了琼芳斋,脸上带着三分淡淡的醺意,神清气爽。
难得出来一趟,她没有立刻就回侯府,沿着振华街闲逛起来。
上一世,她虽然在京城住了几年,但几乎没有出过侯府。
她手头有刚从马球赛赢的银子,一路逛,一路买,除了买了些点心、香囊、绢花外,还买了些朱砂、符纸、银针和药材才慢吞吞地踏上了归途。
等她回到定远侯府时,已近黄昏。
落日西沉,夕阳的余晖燃烧着天际的流云,染出一片姹紫嫣红的晚霞。
晚风呼啸作响,街道两边的梧桐叶在过去几天的连绵细雨中落尽,唯余荒芜的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
从角门进了侯府后,顾燕飞就看到外仪门处停了一辆双马翠盖珠缨八宝车。
顾燕飞不由顿足,视线在前方那辆华丽的马车上停顿了片刻。
这是英国公夫人的马车,上一世她就见过。
顾燕飞没说话,旁边的门房婆子注意到她的目光,笑容满面地说道:“二姑娘,英国公夫人半个时辰前来了。”
那婆子两眼放光,神情中透着一种奇异的亢奋。
顾燕飞迎着清冷的晚风往前走去,细碎的残叶残花扑面而至。
对于英国公夫人,顾燕飞并不陌生。
上辈子,她回到京城后,曾经和侯夫人王氏一起去过英国公府拜访,还记得英国公夫人对她百般的挑剔,对方那种轻蔑的眼神就像是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当时,英国公夫人几乎没正儿八经跟顾燕飞说过什么话,话都是跟王氏说的,话里话外地冷嘲热讽了一番:
一会儿说顾燕飞是个乡野丫头,言谈举止上不了台面;
一会儿说不知道顾燕飞过去这十四年经历了些什么;
一会儿又说顾燕飞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大字不识,将来怎么管家,怎么御下;
……
对方的那番话说得顾燕飞无地自容,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往事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中,如走马灯般闪过。
“二姑娘!”外仪门的另一边,传来一个略显激动的女声,也把顾燕飞从思绪中唤了回来。
后方的婆子一拍大腿道:“清霜姑娘等您好一会儿了。”
说话间,一个相貌秀美的青衣丫鬟从外仪门内朝顾燕飞走了过来,屈膝福了福道:“二姑娘,太夫人请姑娘过去一趟。”
顾燕飞停下了脚步,目光再次看向了几丈外那辆华贵无比的马车,漫天晚霞给马车蒙上了一层瑰丽的色彩。
英国公府在朝堂上炙手可热,如今的地位远超青黄不接的定远侯府,明明临时换人是侯府理亏在先,明明他们根本就看不上她,上一世,为什么还捏着鼻子应下婚事!
直到过了半年后,方家那边才随便找了个借口,以她在丹阳城曾与男子同车为由退了亲。
这些事顾燕飞至今也没想明白过。
第052章
见顾燕飞不说话,丫鬟清霜有些紧张,生怕她不肯去,又唤了一声:“二姑娘?”
“带路吧。”顾燕飞轻轻地抚了下衣袖,淡淡道。
她就去会会英国公夫人吧,也看看方家到底所图为何。
清霜松了一口气,连忙伸手做请状:“二姑娘,请随奴婢来。”
顾燕飞信步跟上,两人穿过外仪门,又走过一片以青石砖铺就的庭院,便来到了侯府外院的大厅。
厅堂的五扇大门大开,里面点起了数盏灯笼,莹莹灯光照亮了整个厅堂。
顾太夫人以主人的身份坐在上首,一男一女两个客人坐在左侧的两把紫檀木圈椅上。
下首的女客约莫三十五六岁,穿着一件姜黄色金松鹤纹刻丝褙子,身形略显丰腴,白皙的面庞上眉飞目细,雍容高贵,唇角噙着一抹疏离的浅笑,眼神淡漠。
正是英国公夫人。
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十七岁左右的蓝衣青年,身姿挺拔,半边侧脸俊逸不凡。
顾燕飞没想到方明风也在,眉尾挑了挑。
守在廊下的小丫鬟恭敬地行礼道:“二姑娘。”
三个字让厅堂里的三人意识到顾燕飞来了,不约而同地朝她看来,神情各异。
方明风这一转头,另外半边脸庞也露了出来。
左半边脸上那些被花刺扎伤的伤口已经愈合脱痂,但是新生的肌肤与周围的肤色不太一样,呈现肉红色,密密麻麻的,有些骇人。
就是再英俊的面庞,在这种情况下也称不上好看。
一见到顾燕飞,方明风就不由想起在靖王府发生的事,那按捺了好几天的杀心又冒出了头:要是没有顾燕飞的话,他与顾云嫆早就已经在一起了!!
他黑沉沉的眼眸中露出浓烈的阴戾与杀意,如闪电般朝顾燕飞劈来。
顾燕飞脚下的步履没停,气定神闲地拎着裙裾跨过了厅堂高高的门槛。
一进屋,她就感觉到厅堂里的气氛有些不对,顾太夫人与英国公夫人全都神情冷淡,旁边服侍的几个小丫鬟则低垂着脑袋,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
英国公夫人轻蔑地扫了顾燕飞一眼后,就垂下头喝起茶来,显然没把顾燕飞放在眼里,一如上辈子。
顾燕飞无视这诡异的气氛,从容不迫地走到了顾太夫人跟前,随意地福了福:“太夫人。”
上首的顾太夫人冷着脸没说话,顾燕飞也不在意,见了礼后,就自行坐下了。
自从顾燕飞回侯府后,顾太夫人从来没让她来晨昏定省过,故意冷着她,这是顾太夫人的一种态度,让侯府上下知道她对顾燕飞的不喜。
然而,这段日子顾燕飞一直岿然不动。
顾太夫人不让她请安,顾燕飞就理所当然地不去。
就像现在,顾燕飞也全然不在意顾太夫人的冷淡与无视,优雅地端坐着,在这种僵持的气氛中悠然自得,无一丝一毫的不自在。
无论是顾太夫人的漠视,英国公夫人的轻蔑,还是方明风的怨恨,仿佛都与她无关。
装模作样地喝了两口茶后,英国公夫人放下手里的麻姑献寿粉彩茶盅,率先打破沉寂:“太夫人是不是真要悔婚?”
英国公夫人的语气还算克制,却也难掩其中咄咄逼人的味道。
“……”顾太夫人抿直了嘴唇。
她自然不想悔婚了,悔婚就意味着顾家彻底得罪了方家,不仅两家几十年的交情不复存在,而且还会成为仇人,但是,她更不愿意把顾云嫆嫁给方明风。
方明风固然出色,那也无法与康王相提并论,更何况得罪康王显然比得罪方家还要严重。
本来顾太夫人是可以拿顾燕飞来搪塞方家的,但是,有了袁太后的金口玉言在前,就算顾太夫人硬要用顾燕飞来顶替,也不成了。
思绪间,顾太夫人眼角的余光又瞟向另一侧的顾燕飞,额头突突地抽痛着。
顾燕飞这丫头根本就是丧门星!
先是一出生,就克死了生母,十四年后,她一回侯府,就克顾家,克得顾家诸事不顺,还险些害了嫆姐儿的大好前程。
顾太夫人眸色幽深,猛地收紧了握着佛珠串的那只手,这些天一直盘旋不去的念头在这一刻归结出了一个结论——
倘若当年这两个丫头没有被偷偷交换,说不定侯府过去十四年早就被顾燕飞克得家不成家了。
顾太夫人压着心头的烦躁,放下身段,对着英国公夫人叹息道:“哎,是我家孙女没有福气……”她想贬低顾燕飞几句,可看了顾燕飞一眼后,就觉得提她的名字都晦气,咬了咬舌尖,任那咸腥味蔓延口腔,“这桩婚事还是就此做罢。”
最后这句话说得无比艰难,顾太夫人的心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