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太后又僵坐了几息功夫,这才慢吞吞地起了身,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在凤阳的另一边坐了下来,幽深复杂的目光情不自禁地飘向了楚翊。
楚翊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断开的护栏附近,袍裾随风翩舞,一派丰神雅淡,那双漆黑的眸子幽邃无边,涌起激烈的阴影。
那些锦衣卫兵分三路,有的进了舱楼,有的绕去了甲板另一头,也有的下了画舫,将画舫内外仔细地搜查了一遍。
戏台上,男女老少慢悠悠的吟唱声交错着响起。
画舫外的甲板上则愈发寂静,其他人全都默然不语。
这一刻,似乎连风都静止了,似是暗潮汹涌,但又似乎十分平静。
坐在椅子上的皇帝端着刚沏好的热茶浅啜了一口,一副甩手掌柜、有儿万事足的样子,随口叹了一句:“这戏唱得不错。”
顾燕飞顺手接过某只小手递来的桔瓣,对着坐在轮椅上的小丫头笑了笑。
安乐腼腆地移开了目光,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瓤桔瓣,继续掏着桔瓣做着小桔灯。
小姑娘可真乖!顾燕飞按捺住了揉她头的冲动,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轻快地一击掌,一手从左袖袋里摸啊摸,又摸出了一张以大红朱砂写就的淡黄色符纸,晃了晃,道:“我只有这个了。”
“这是什么?!”皇帝放下茶盅,好奇地盯着那张符看。
安乐也好奇地凑了过来,眨巴着那双与楚翊神似的瑞凤眼。
顾燕飞把那张符篆夹在两根手指之间,笑吟吟地指了指安乐的左手又道:“伸手。”
安乐就乖乖地伸出了拿着桔皮碗的左手。
顾燕飞将符篆往安乐手心的桔皮碗轻轻一拍。
下一瞬,符篆的一角燃起一簇明黄色的火焰,整张符纸急速地燃烧了起来,化作一只七彩绚烂的蝴蝶轻轻地停在了安乐掌心的桔皮碗中。
蝴蝶的翅膀轻轻一扇,一股清幽的香味扑鼻而来。
“好香!”安乐的鼻尖动了动,陶醉地半眯眼眸,小巧的瓜子脸上露出了明媚的笑靥,瞳孔也亮晶晶的。
小姑娘一开心,嘴巴也就甜了,亲昵地对着顾燕飞唤道:“姐姐,这可真有趣!”
说话间,那只蝴蝶从掌心的桔皮碗飞到了她的指尖,蝶翅振动之间,那股香味更浓郁了。
小姑娘歪了歪螓首,双丫髻上戴的绢花一颤一颤,笑得眉眼弯起,又乖又甜又糯,还特意把那只蝴蝶递给皇帝看,神情间略带着几分炫耀。
女儿高兴,皇帝也高兴,拈须笑着。
立于七八丈外的楚翊静静地望着皇帝、顾燕飞与安乐三人,心头那头暴戾的狂兽渐渐地平静了下来,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像是被他们传染了笑意般。
柔软的笑意点缀得青年的眉目昳丽生辉。
锦衣卫指挥使何烈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抱拳对着楚翊复命:“大皇子殿下,人已经全数拿下。”
这句话说得铿锵有力,传遍了整个甲板。
什么?!
楚佑神情复杂地微微睁大了眼。
从楚翊下令拿人到现在,这才过去多久?
恐怕连两盏茶功夫都没有吧!
他听得明白,何烈口中所谓的“全数拿下”,指的当然是“全数”。
楚翊想必是已经把锦衣卫彻底收拢住了,锦衣卫的行事才能这样快准狠。
而楚翊从南越回京才仅仅三个月。
想到这里,楚佑一手紧紧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锦衣卫是太祖皇帝一手建立的,素来只在大景皇帝的手里拿着,就是当年先帝在位时再宠楚佑这个儿子,也没有把锦衣卫给他。
楚翊斜了何烈一眼,只简明扼要地吐出一个字:“审。”声音云淡风轻。
周围一片寂然。
舱楼内传来的丝竹声与吟唱声在这个沉寂的环境中,越发显得清晰可闻,丝竹的节奏逐步加快,铿锵作响。
但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无心看戏,目光忍不住就往楚翊这边飘去。
袁太后慢慢地喝着茶,红润的唇角在茶盅后轻轻勾出一个讥诮的冷笑。
行,让她看戏,她就“看戏”,挺好。
她倒要看看楚翊打算把这些内官监的内侍交由谁来审?!
袁太后以指腹轻轻地摩挲着茶盅上的梅花浮纹,气定闲神地又啜了口茶水。
内官监总揽内宫事务,按照大景朝的规矩,内廷不得干预宫门外事,同样地,朝堂也不可干涉内廷。
这是一条死胡同,楚翊也只能把这些相关人等交由内官监自己审问,说到底,这桩案子的主动权还是得落到她的手上。
她想怎么审,就怎么审;
想怎么结案,就怎么结案。
像楚翊现在这样当着这些勋贵世家的面如此大动干戈,却闹得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也不过让他自己变成了一场笑话,让满朝文武看轻了他。
楚翊啊,终究不过是一个未及冠的毛头小子,过去这八年都像只金丝雀似的被关在南越那个笼子里,人事不知,对朝堂政治更是一窍不通,居然想借此为他自己立威?!
简直可笑!
第188章
楚翊轻轻击掌,唤道:“秦和。”
一个二十五六岁、身着斗牛补青罗袍的年轻内侍往前走了两步,此人中等身形,面容普通,一双吊梢的细长眼眸仿佛睁不开似的,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让人望之心底生寒。
那年轻内侍走到何烈的身侧,作揖领命:“臣在。”
他的声音尖细阴森,仿佛毒蛇缠身似的透着一股阴冷湿腻的感觉。
袁太后手里的白瓷浮纹茶盅倏然停顿在了胸前,看着秦和的眼眸惊诧地微微睁大。
秦和,内官监提督太监,乃是内官监的第二把手,地位仅次于掌印太监李函。
秦和原本只是凤鸾宫的一个小内侍,十几年前就是在袁太后身边服侍,曾在十年前帮康王挡过一支流箭,由此得了袁太后的赏识。
袁太后一力扶持秦和,在先帝跟前举荐,而秦和也是机敏聪慧之人,总能揣摩领会上意,不仅办事周全,而且下手狠厉,愈发得了太后的看重,用了足足十年,从一个普通的小内侍一步步地爬到了内官监提督太监之位,在这内廷之中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是,秦和怎么会在这里?!
楚佑与袁哲的面色也是骤然一变,楚佑眼神森冷,右手的关节握得咯咯作响。
“秦和,这件事就交由你来审吧。”楚翊语气平静地吩咐道,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朗朗如星光,翩翩如清风。
秦和眼角微挑,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慢条斯理地俯身作了个长揖,神情自若地应道:“是,大皇子殿下。”
短短几个字就透着一股让人胆颤心惊的寒意。
旁边的几个内侍宫女不由咽了咽口水,默默地垂首盯着自己的鞋尖,连脖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楚翊遥遥地望向了坐在舱楼口的袁太后,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嘴角,口中的话却是对秦和说的:“秦和,若是审得好,这内官监从此就交给你了。”
这句话明显意味深长,衬着他唇角的那抹笑意更像是对袁太后的一种挑衅,一种示威。
袁太后手里的茶盅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溢出了茶杯,在她白皙细腻的手背上留下了一个醒目的红痕。
手背上传来灼热的刺痛感,袁太后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三分,眼神阴晴不定,一字字地从齿缝中挤出了一句:
“很好。这安插人,倒是安插到哀家的身上来了。”
袁太后可以确信,皇帝今天会落水,楚翊在事先绝对不知情,但仅仅是这片刻的功夫,他就已经有了谋算,决定要对内官监下手了。
楚翊啊楚翊,他真是好大的野心!
“啪!”
袁太后勃然大怒,重重地将手里的茶盅摔在了茶几上,又溅出了一些茶水与茶叶,茶水流淌在地。
这一声响吓得旁边服侍的两个宫女皆是花容失色。
袁太后语气冰冷地对着楚翊斥道:“跪下!”
楚翊脸上噙着一抹温雅的笑,淡淡道:“太后年纪大了,凤体抱恙,若是不想看戏,就回舱内休息吧。”
微风温柔地拂着他的发丝,他的从容不迫与袁太后的暴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围静了一静,甲板上的气氛在寥寥数语间变得剑拔弩张。
袁太后眼神冰冷地与楚翊遥遥地对视。
四目相接,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停滞了片刻。
秦和背对着袁太后,对着楚翊再次作揖,用尖细阴柔的声音说道:“殿下放心。”
他毫不掩饰话语中的狠厉,这四个字仿佛是说给太后听的。
也不必秦和再吩咐什么,他身后四个形容枯槁的中年内侍随手点了三个被锦衣卫拿下的内官监内侍,这三人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就这么被拖进了旁边的小屋子。
“砰!”
小屋子的房门被重重地关上,阻断了外面的那些目光,也像是一巴掌重重地甩在了袁太后脸上。
自己的亲信当众叛变,这无疑是一种奇耻大辱。袁太后面色愠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字一顿地质问道:“大皇子,你是想软禁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