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行南的耳朵尖尖不动声色地烧了起来,他卷起手掌凑到自己薄削的唇畔轻轻一咳,“行了,真不知你俩怎么能吵得起来。”
“多亏王爷心胸宽厚,这才由得这般骄纵女娘有说话的余地,若这婢子在属下府上...不,这般脾性的人根本就不会出现在属下的府邸。”百里玄同极为恭敬地又朝楚行南躬了个身,然而说出的话到了最后又指向阮烟罗且带上了刺。
阮烟罗趴在床上,本就浑身难受得紧,偏偏又遇到个脾气轴的上赶着来挨骂,阮烟罗闻言趁着在无人处翻了个白眼,慢悠悠道:“切,我还不稀得。”
这回连“妾”都不称了。
眼看着两人针尖对麦芒就要吵起来了,楚行南硬声硬气,“行了,家宅不宁竟出了这档子丑事,眼下不是你们二人争论对错的时候,而是要将罪魁祸首绳之以法!”
百里玄同认认真真地听楚行南说完,只觉得重光兄在他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家中刁奴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出口呛人,而王爷依旧还是那般理智清醒,明白惩治罪魁祸首事大,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再来治这个恃宠而骄的刁奴也不迟!
——
这回对质的场合可不是在漱玉阁正厅了,而是在王府正院的书房当中。
阮烟罗撑着腰款款袅袅地步进书房时,敏锐地发现此时书房的气氛比之从前愈加僵硬,简直比她幼时被逼着跪祠堂还紧张。
然而当身坐主位的楚行南目光触碰上阮烟罗犹是潋滟绯红的凤眼时,眼神微不可见地一顿,随后徐徐移开了目光,颇有几分心虚地摩挲起腰间的百蝠佩。
这是楚行南常做的动作。
阮烟罗忽而有些感伤,如今楚行南体内的蛊毒已经被百里玄同肃清了,这便意味着楚行南不会再变成心智纯然的楚十四了,楚十四...真的离开了。
阮烟罗想起被她扣在别院书房外守卫头上的食盒,她分明答应了楚十四会给他带藕粉糕的,然而到了最后,楚十四也没有吃上她准备的藕粉糕。
阮烟罗入了书房后便自觉地在最下座落座了,是以楚行南与她隔开了一段距离,楚行南目力过人,自然也看见阮烟罗面上的伤怀与心折。
他还以为是阮烟罗身子不爽利,毕竟是被他折腾到了天色渐青才入眠的,原本他嘱咐了阮烟罗,若身子不适,这对质她不来也没事;只是当时阮烟罗挣扎着要从锦缎薄被中起来,看来是对冯执素恨极,说是定要亲口将她怼得哑口无言才开心。
楚行南劝不动,又是不时被阮烟罗那中药的事儿来说事,最后楚行南也磨不动了,便由得她来去了。
想到这里,楚行南面上寒霜又结了一层,看起来愈加不好惹了,他沉声,“冯执素呢,怎么还没带上来?”
“回王爷的话,清柿园那边说是冯娘子紧急害了恶疾,正央郎中加紧医治呢。现在清柿园上下乱作一团,冯娘子的厢房又药烟缭绕,一则实在走不进人,再则即便将人抬出来了,那半死不活的模样,也怕病气冲撞了王爷的金尊玉体啊。”
师浔光身边的晴柔跪伏在地,一五一十地将情况尽数报备给楚行南。
而端坐在另一侧的阮烟罗总觉着有什么不对,但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昨日被抬出门时分明还好好的,这才过去了一天,能罹患什么恶疾。”师浔光说着,抽出臂钏里头的方帕轻轻捂了捂鼻唇,“只是这病气不是小事,保险起见,王爷不如择日再审,所幸这人怎么也是在府中,跑不掉的。”
竟是要择日再审?
阮烟罗微微直起身子,偏过头给了流云一个眼神。
流云霎时心领神会,上前跪伏在地,朝座上之人磕了个头后才开口,“禀告王爷、侧妃,昨日府中的郎中不知怎的,忽然告了假回乡探亲,那时王爷病情危急,奴婢便奉主子之名前去安济坊请郎中,可回来时王爷已然大好,奴婢又恰是听闻冯娘子的身子不大爽利,便领着闻大夫去清柿园为冯娘子诊脉,那时冯娘子的身子还是无碍的。”
流云这话说得隐晦,然而两个洞悉内情的当事人一听这话,一个抬头望天,一个摸鼻望地,皆是一副正经不过的模样。
“可有人证?”师浔光俨然一副仔细破案的模样。
“有的,安济坊的闻时闻大夫正候在门外听审。”流云乖巧答话。
“既如此,便请进来问上一问吧。”
闻时的答话同流云禀告的分毫不差,虽然他去诊脉时,碍于男女大防,冯执素与他隔着数道帷帘,但他艺术精湛,即便不观面色,仅靠诊脉,也依旧能够精准把握病患的身体状况。
“闻大夫的话我们都晓得了,只是这冯氏罹患恶疾卧床难起,只怕今日......”
“侧妃姐姐,虽说冯娘子无法到场,可她身边不是还有婢子花云?妾身想,花云作为冯娘子的贴身侍婢,想必应当知道许多内情,不如先着人将她带来审上一审?”阮烟罗这回没跪在地上,只是坦然地坐在下座末侧,语腔温厚,听起来似乎是很可靠的。
阮烟罗原本还想烹一壶好茶,只可惜她今日身子不爽利,一站起身子,两条腿便酸软得直打豁,她也不愿再多吃这个苦了。
楚行南点了点头,“阮四说得有理,着手去办吧。”
楚行南这回话头朝向的是候在身侧的内侍,那内侍听楚行南这话,立即点头应是,退下去办了。
而一直跪在地上的晴柔只好悻悻起身,默默地缩回了侧妃身边。
花云被带上来时,发鬓、脖颈间热汗涔涔,皆是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衣衫也蹭上了灰,看起来是极狼狈的。
看到这里,阮烟罗识海中骤然回想起方才跪在地上的晴柔,她分明是第一个进入清柿园的人,据她自己的话说,她亲自在厢房中细细瞧过冯执素的状态,又试着与其余婢子一道试过,实在送不了冯执素出门,这才回来的。
这样暑热的天气,那为何花云汗湿了半衫,而晴柔却形容整洁,去时如何,来时便是如何。
若是晴柔不曾去到清柿园...阮烟罗目光轻轻地落到了花云身上,那花云为何要替晴柔隐瞒这件事呢。
或者不妨猜测得再大胆一些,若是花云有意替晴柔隐瞒,那么晴柔完全不必去到清柿园,她只需要传递冯执素病重的消息便成了。
这样的心计自然不会是两个婢子想出来的——这于他们自身也并无益处,那么这便代表,帮冯执素隐瞒是师浔光的意思了。
可这也不过是阮烟罗的猜测,毕竟这以上的种种结论都基于晴柔不曾如实禀报清柿园的情况。
况且冯执素向来与周晚瞳站作一队,周晚瞳从前还在王府里头仗着娘家势力作威作福时,冯执素没少在她身后煽风点火、递棍送刀,按理说来,她与师浔光应该也是水火不容的才对。
“你是冯氏身边的婢子花云?”楚行南神色不耐,骨相俊挺的面庞此刻经他长眉蹙起,俨然带上了几分玉修罗生杀予夺的威严与煞气。
花云一见便急忙跪伏在地,磕了个头,结结巴巴道:“回,回王爷的话,奴婢正,正是花云。”
“不必紧张,本王不吃人,本王问什么,你只需如实地回答便好。”楚行南右臂撑在螭首含珠黄花梨木椅上,右手轻轻置于唇边,倒是收敛起了几分威压,然而俊面含霜,依旧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花云闻言又磕了个头,“奴婢明白了。”
“冯氏的药哪来的?”
“回王爷的话,奴婢不知。”
阮烟罗闻言,秀气细长的黛眉一挑,大约是知道冯执素用药这事儿板上钉钉了,花云倒还没蠢成同周晚瞳那般死咬着喊冤,成为人尽皆知的跳梁小丑。
“坦白,从宽。”楚行南说着,大掌朝上微微托起,随后转而一把攥紧了拳头,狠狠掷下,沉声自喉间滚出了接下来的话,“妄言,从严。”
花云一见楚行南这副模样便霎时垂下了眼睑,身子微微颤抖,看起来十分恐惧,好似楚行南攥紧的掌间并非虚无,而是她的性命一般。
“回王爷,奴婢不知,奴婢确实不知啊!主子自幼便醉心琵琶,侍弄琵琶时从不喜有旁人在侧,是以奴婢虽为主子身边的贴身侍婢,可也并非事事知悉,王爷您大慈大悲,放过奴婢吧。”花云说着,又狠狠在地上磕了许多头,骨头撞击在坚硬的黑金岩上,听得阮烟罗牙齿都酸了。
这一个两个的,怎的都这么喜欢磕头?
阮烟罗抬眼下意识扫向上座,恰见楚行南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阮烟罗有些莫名,又看了眼地上还在磕头的花云,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差不多得了,别让人家真把脑袋磕坏了。
楚行南接收到阮烟罗的目光后,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今日冯氏不在,主仆也无法对质,左右也审不出些什么了。”
“传令下去,将花云押入内狱,严禁任何人探望。再去安济坊多请些郎中,明日本王要冯氏亲自跪在这里受审。”
——
待书房当中的其他人都退下后,阮烟罗也慢悠悠地自酸梨木小姐椅上站起,“王爷,那妾身便......”“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