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清檀顿时一僵,她缓缓转身,行礼,目光顺势扫过伺奉的女官、女皇的表情。
女官低眉垂眼,恍若未闻。
女皇半阖着眼,花白的头发松散着,疲态尽显,嘴唇微微下垂,带着一股子不甘心和尖刻。
杜清檀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回禀圣人,没有的事。微臣只为伺奉圣人而来,一切都以圣人为主。
除了您之外,下官只给梁王做过膳食。这个,是特意向圣人恳请过,并得到您准许的。”
女皇猛地睁开眼睛,锋利的目光锐利地看向杜清檀。
杜清檀即便是垂着头,也能感觉到那可怕的目光几乎能把她的发顶灼穿。
这便是王者的霸气。
良久,女皇轻轻笑了一声:“勇气可嘉。”
这话也不知是正话,还是反话。
反正杜清檀只把它当作夸奖,她温顺地行礼谢恩:“多谢圣人夸奖,微臣必将再接再厉,为圣人尽忠。”
“记住你的话,去吧。”女皇总算放过了她。
杜清檀走出寝殿,一阵风吹来,冷得她打了个寒颤——她贴身的里衣,早就被吓出来的冷汗浸透了。
程尚食在外等着,见她完好无损,轻轻呼出一口气:“圣人英明,怎么样?”
杜清檀小声说了女皇最后的问话,道:“总觉着她其实是知道的。”
程尚食静默片刻,道:“你回答得很好,圣人还算喜欢你,否则你已经死了。”
圣人应该是知道张五郎私底下讨要壮阳药膳一事的,但她不会承认,她之所以生病,是因为贪欢。
这不符合君主贤明的形象,也不符合她圣人的形象。
所以杜清檀回答得很好,刚好契合她的心意。
至于她为什么没有杀杜清檀,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也或许是因为她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杜清檀。
总之,是很幸运的事。
杜清檀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和程尚食说道:“义母,这些天以来,您一直在为我奔走,就不怕我拖累到您吗?”
程尚食笑了起来:“真是一个傻孩子,我帮你,就是在帮我自己。你没事,我也就没事了。你出事,我哪里又能独善其身呢?”
杜清檀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我不信,您这么老奸巨猾,哪里没有几种脱身的手段呢?”
程尚食作势要打她:“反天了,竟敢骂我老奸巨猾。”
杜清檀展开手臂,紧紧搂住程尚食,把头埋在她的肩上,很小声地道:“义母,让我抱一会儿。”
温热的眼泪浸湿了程尚食的官服。
她愣了愣,紧紧抱住杜清檀,温柔地轻轻拍着,低声哄道:“不怕,不怕,都过去了。”
杜清檀难得脆弱伤感,却也没有消沉太久,毕竟这是大路,来来回回的人太多了。
她很快擦去眼泪,站直身体,微笑着道:“我运气真好。”
遇到了杨氏那样的好伯母,又遇到了元老太公、元鹤那样的好人,还遇到了独孤不求和柳氏,以及程尚食,武十一郎。
程尚食认真地道:“你能这样想很好。我原本担心你会因此消沉,现在看来,倒是不怕了。”
杜清檀垂眸微笑,她不会消沉,她只会隐忍着,尽力让自己活得更好,让害死熏儿的人得到应有的下场!
杜清檀被圣人叫去伴驾说话的消息很快传开了,宋大娘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羡慕地道:“掌药,您真的是有大幸运之人。”
杜清檀笑而不语,只将目光落到岳丽娘身上。
岳丽娘低着头拣荠菜,收到她的目光,便迎上来微微一笑,真诚而自然。
她们三个人都知道,她们中间出了内奸。
要么是两个,要么是一个。
没被抓住也就罢了,一旦被抓住就只有死路一条。
与此同时,洛阳。
独孤不求带着一群差役,气势汹汹地闯入一户人家,翻箱倒柜地搜走一堆文书,抓了一大群人。
有妇孺在他身后扔出臭鸡蛋,用脏水泼了他满身,再痛骂他鹰犬走狗。
他满不在乎地擦去脸上的水渍,拦住要去报复的差役,勾着惨白的唇角玩世不恭地轻笑:“何必与丧家之犬一般见识。”
男人犯的错,没道理让妇孺承担。
第343章 不成亲就成仇
五更时分,第一声晨鼓准时响起,整个洛阳城从沉睡中清醒过来。
一匹打扮得十分靓丽骚包的枣红马轻快地扬着蹄子,穿行在温柔坊的街道上,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了下来。
独孤不求惨白着脸、喘着粗气,艰难地抓着马鞍滑下马背,掏出钥匙开门。
“吱呀”一声轻响,唐小郎从隔壁院门里钻出来,担忧地看着他道:“独孤主簿回来啦?”
独孤不求扯扯唇角,专心致志地捅钥匙孔,然而手脚颤抖个不停,怎么也捅不进去。
唐小郎跑过来,塞了一个热腾腾的胡饼给他,接了钥匙帮他开锁,絮絮叨叨。
“又是一夜没睡吧?又是饿着肚子的?您啊,再怎么着急,也不能这样拼命呀!
若是没了性命,再多功勋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便宜了其他人!”
独孤不求亮出雪白的牙齿,狠狠撕下一口胡饼,咀嚼几口咽下去之后,才痞痞一笑。
“小小年纪,老气横秋的,你不懂,这挣功劳就是要拼命的,越快越好,有了功劳,也就能活得更好啦!”
他等得,杜清檀等不得。
如果他这里不拼命查案、破案,又有什么底气与梁王、张氏兄弟做交易?
又怎么敢夸口,会竭尽全力护住杜清檀?但凡有一丝松懈,就是没有拼尽全力。
她为什么会退亲,不过是因为他的力量不够强大,不足以护她无忧罢了。
唐小郎开了房门,把独孤不求扶到石凳上落了座,说道:“别喝家里的水,待我去家里弄一壶热的来!”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拍拍他的发顶:“好孩子。”
唐小郎飞快地拎了一壶热水来,利落地给他斟满水杯,悄悄递上一个蜡丸,低声道:“登封那边送来的。”
然后又加大音量,大声道:“您不在的这几天,有几个人总来寻您,一个小娘子,一个郎君,一个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说他姓杜,从长安来,想要见您一面,已是等您好些天啦。若您有空,可去悦来邸店寻他。”
独孤不求勾着唇角淡淡一笑:“不用搭理。”
他三口两口吃完胡饼,喝了水,将手一拍,赶人走:“回去吧,稍后你娘发现你在我这里,又要骂街。”
唐小郎“嘿嘿”一笑,说道:“水留给您喝吧,我过后来收水壶。”
独孤不求关上院门,眯着眼睛拆开蜡丸,扯出一张纸条。
纸条一片雪白,一个字都没有。
他慢吞吞地将纸条展开放入清水之中,字迹很快展现出来。
“五娘已平安,銮驾一旬后回京。”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捞出纸条碾碎,又喝了两口热水,起身准备睡觉。
门突然被拍响,团团在外面喊着:“独孤大哥哥,独孤大哥哥,我是团团,你开门呀。”
独孤不求一僵,站在原地没动。
“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看到你进去的,我在这里等你好些天啦,让我看看你好不好?我很想你呀!”
团团带了哭声,更加用力地拍门。
独孤不求还是不动不出声。
“啪啪啪!”拍门声越发紧急起来,“咚”的一声巨响,是团团踢了门。
他恶声恶气地喊:“你要和我恩断义绝了吗?是不是从此以后都不见面不往来啦?开门!你开门!”
左邻右舍传来开门声和询问声。
独孤不求再也忍不住,慢吞吞地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站直了,用力拉开院门。
“呀!”团团惊叫一声,圆滚滚的身子收力不及,猛扑到他身上。
“独孤大哥哥!”
团团惊喜地喊起来,不假思索地抱住他的腰,仰头看着他笑得甜蜜:“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理我!我好想你啊!”
独孤不求忍住去摸团团圆头的冲动,冷淡地道:“你来做什么?谁许你登门吵我的?”
团团大吃一惊:“独孤大哥哥?”
独孤不求用力将他推开,冷着脸道:“不是已经退亲了吗?怎么还好意思来我这里闹腾?
莫不是我家老母亲好脾气,让你杜家以为我独孤家好欺负?”
团团被他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好不容易站稳,便红了眼圈。
可也不哭,黑白分明的圆眼睛里噙着泪光,小嘴微微瘪着,就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小声地道:“孤独大哥哥,对不起……都是我们不好……”
独孤不求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又是愧疚又是不忍,却还是黑着脸,硬起心肠:“我不想说难听话,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家的人!”
团团眼里顿时落下两大滴沉甸甸的泪珠,小嘴瘪了又瘪,像是想要嚎啕大哭,又拼命忍住了,小脸涨得通红。
独孤不求看不下去,便要关门。
斜刺里一根马鞭插过来,硬生生拦住了门。
李莺儿杏眼圆睁,气呼呼地道:“独孤不求!我本来敬你是条汉子!但你竟然欺负小孩子?还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