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姬当垆卖酒,一大群或是穿着长袍胡服,或是穿着半臂光膀子的男人各自围坐一处,喝着酒谈着天,指点江山,纵横捭阖,个个都是不世出的英雄豪杰。
车夫进去寻人,杜清檀在外听了一耳朵,谈得最多的是契丹入侵的事。
朝廷先期吃了不少败仗,引得众人一片愤怒,有人先谈到被攻陷的冀州,又谈到魏州。
其中提到了一个人,魏州刺史独孤吉。
一个书生用力拍着桌子,义愤填膺:“这老贼啥本事没有,胆小第一名。冀州沦陷,他怕契丹攻打魏州,竟把所有百姓驱赶入城防务,不事生产,无以果腹,搞得怨声载道,啧啧啧……”
难得听到个姓独孤的,杜清檀少不得好奇:“独孤公子,这位魏州刺史您可认识?”
“不认识。”独孤不求面无表情,仿佛嫌她啰嗦似地,转身大步走到另一旁,离得远远的。
杜清檀也不放在心上,因为朱大郎来了。
第16章 市井之徒
朱大郎身高体壮,黑胖如牛,一双眉毛乱成鸡窝,眼睛却小,精亮如黑豆,再加一个凸起的大鼻子,巨大的狮子口,当真让人过目难忘。
“听说你找我?有事快说,老子还要去喝酒!”
他站在车前,声大如雷,不耐烦得很,并没有因为找他的是个瘦弱的女人而客气半分。
“朱壮士。”杜清檀推开紧紧拽着自己的采蓝,掀开帏帽,对着朱大郎行礼:“我姓杜,家父杜蘅,曾任怀王府侍读。”
“咦!”朱大郎收起焦躁,惊讶地看向杜清檀,目光直接又放肆。
杜清檀不避不让,与他对视。
“还真是你。”朱大郎收回目光,示意她跟自己走到街边:“想让我做什么?即便是杀人放火,也说来听听。”
这人真有意思,杜清檀笑了:“您见过我?怎么就知道是大事?”
朱大郎不耐烦地道:“小时候常见。你一个高门出身的小娘子,多年没有往来,突然找上门来,必是遇到了大事。”
对方爽快,杜清檀也很直接:“我想请您帮我盯梢一户人家……”
她说了萧家的事,请托朱大郎:“看他家近几日内有没有大事,譬如说要宴请贵客之类的,若有,尽量弄到宾客名单及具体时间。还要打听长安城中高官家里是否有病人久治不愈、急需调养的。”
条件所限,本朝医药并不发达,良医着实难寻,故而高官富户家中若有病人久治不愈,通常都会悬榜寻医。
混迹长安各坊的闲汉消息最为灵通,很容易就能打听到。
“此外,还要请您帮忙寻两个可靠之人,保护我们家的安全,会给酬金。”杜清檀把一块小小的金子递给朱大郎:“这是定金,事后另有酬谢。”
朱大郎并不肯接,竖着眉毛瞪着黑豆眼不耐烦地道:“孤儿寡妇的,谁要你的钱!你父亲不嫌我是个粗人,与我平辈论交,以兄弟相称。你该叫我一声叔父。”
杜清檀并没有什么门第观念,便宜老爹的朋友,叫声叔父理所应当,当即便叫了:“朱叔父。”
“唔。”朱大郎叉着腰道:“你那伯母讲究得很,怕我带累了你们的名声,不让我登门,这便淡了。我若早知你被欺辱至此,必不肯善罢甘休!你回去罢,这件事交给我了!”
言罢就要送她上车:“待我叫人送你归家,暂时就叫他们替你们看家。”
伸手朝两个壮汉招手:“李二、马四,过来送我这侄女归家!这几日你们都跟着她,听她调遣。”
那二人正要过来,独孤不求已经走了过来,与朱大郎两下里一对面,大眼瞪着小眼,都抱着膀子,谁也不让谁。
“这谁啊?”朱大郎长在市井之间,浑身恶霸蛮横之气,竖眉瞪眼,大有一言不合就挥拳相向的意思。
“这是独孤公子。”杜清檀连忙介绍:“之前就是他帮忙救下的团团。今日正巧遇着见,便请他帮忙送我过来。”
朱大郎不爽:“那他这样瞪着我?”
“有吗?”杜清檀就算看出来也要装瞎。
“当然没有!”独孤不求勾起红艳艳的嘴唇,笑得十分友好真诚:“就是好奇侠士长什么样罢了。”
朱大郎顿时看他顺眼许多,大力拍着他的肩头道:“下次一起喝酒!”
有钱好办事。
杜清檀回到永宁坊,先给独孤不求等人在附近赁了客店,再大包小裹地回了家。
杨氏还没回来,她将今日买来的药材、食材铺陈开来,称三钱桂枝、两钱半白术、一钱二分甘草、一两薏苡仁,递交采蓝:
“前三味清水煎两次,去渣,留取汤液煮薏苡仁为粥。我今天的晚饭就吃这个了。”
采蓝十分怀疑,并不敢动:“这……能行吗?万一那什么……您会不会被毒死?”
“死不了。”杜清檀看着这丫头的蠢样子,决定亲自动手:“我来吧,你帮着烧火就好。”
薏苡仁难煮费柴,杜清檀先把它泡上才去煮桂枝白术,她做得慢却不生疏,甚至还很享受入迷。
采蓝看着这么个陌生又熟悉的五娘,愁兮兮的把脸皱成一团,万一毒死了怎么好!
杨氏踩着暮鼓进的家门,踏进院门就看到院子里跑着十几只“叽叽”叫的小黄鸡,于是愣了:“这?”
杜清檀在厨房里回答她:“我买的。小鸡也是才让人送来的,以后呀,咱们自己养鸡赚鸡子儿吃。”
鸡长大了,就会“病死”或是“意外死”甚至可能“自杀”,那时候就可以拿来煮汤吃肉打牙祭啦。
杨氏皱眉:“不是,钱从哪儿来的?”
采蓝和老于头紧张得不敢呼吸,一个藏在门背后,一个藏在角落里,都不敢吱声。
“我在柜子里找着个金镯子,拿去金银店里换了些钱。成衣铺里的债务已经结清,大伯母不用担心。”
杜清檀撒起谎来眼都不眨,比天上的太阳还要坦然。
杨氏肯定不信:“什么金镯子这么好找?你早些时候怎么不说?”
“其实是我娘留下的遗物,我之前想着做个念想,所以一直瞒着没和您说……”
杜清檀绞着自己的衣角,细声细气,很是羞愧的样子:“大伯母不要怪我自私。”
杨氏万万想不到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竟会私卖藏书,只看她这娇怯脆弱的模样,心就先软了一半,叹道:“我怪你做什么?你这不都拿出来了么?”
杜清檀就凑过去给她捶肩捏腿:“大伯母辛苦了。”
杨氏看看侄女,再看看团团,好容易才忍住没哭出来。
孤儿寡妇,怎么这样难!
第17章 全家都要壮壮的
团团眨巴眨巴乌溜溜的大眼睛,从怀里掏出个尚且温热的鸡蛋塞过去:“阿娘,这是十二叔婆给我的,你吃!”
杨氏哪里忍心吃:“给你姐姐,娘不爱吃。”
“这可巧了!我今日也买了些鸡蛋,每个人都有。”
杜清檀拿出鸡蛋分给余婆子等人,“本来油煎鸡蛋更香,但是采蓝不许,说是费油!”
语气忿忿的,很是不满。
杨氏被她逗笑了:“采蓝会当家,比你强。”
一家子坐下来吃晚饭,杨氏看到了杜清檀的粥:“这是什么?”
杜清檀先喝了一大口才道:“桂术薏苡仁粥,很适合我的症状。”
杨氏怀疑地拿过去翻看,她倒没觉着会毒死人,只是担心:“会不会和你现在用的方子相冲?”
“不会,我不是胡来。甘草反甘遂、京大戟、海藻、芫花,乌头反贝母、瓜蒌、半夏、白蔹、白芨……”
杜清檀现场背了一段中药配伍中的“十八反与十九畏”,笑嘻嘻地道:“还有食物相克,有白术勿食桃、李、蒜、青鱼、芫荽、雀肉,有甘草勿食菘菜……”
杨氏沉默许久,啥都没说,只把粥还了回去。
杜清檀又道:“我瞧您最近睡得不好,似乎排泄也不通畅,给您煮了锅胡桃仁沙参汤,等会儿您喝了吧。”
杨氏脸一红,嗔怪地道:“什么排泄!好好的女儿家,说得这么粗鲁!”
说着,却又多了几分期待,她近来苍老得厉害,月事乱了套,夜里常燥热不堪,难以入眠,常常便秘不舒服,腰还酸,加上心烦事多,其实已经撑不住了。
她自己晓得该看大夫调理,只是没钱,苦熬罢了。
杜清檀不以为然:“也没外人,怕什么?”
杨氏默不作声地用过饭,小心翼翼地尝一口胡桃仁沙参汤:“怎么还是甜的?倒也不难喝。”
杜清檀道:“放了赤砂糖。”
杨氏皱起眉头:“糖那么贵!其他配料也不便宜吧?给我浪费了。”
“一两胡桃仁,四钱沙参,生姜四片,赤砂糖些许。”
杜清檀道:“不贵重,但能调养您的身体。大病起于小病,团团还这么小,我又这样,万一您病倒了,我们怎么办?”
团团配合地瘪了嘴:“阿娘不准生病!”
杨氏再是坚强,也红了眼眶,低着头闷了片刻,抬头微笑:“哪里就至于如此了!行吧,你既已准备妥当,我便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