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恩吉要来迎接公主了。他们就是要逼他退位!
看着那一张张年轻气盛的面孔,再看着自己皱得不能看的手背,他瞬间心灰意冷。
“罢了,算计了一辈子,最后被自己的孩子算计,是我的报应。”
皇帝终于放弃挣扎,一笔笔写下自己做过的那些错事,那一张张记忆中模糊的脸,曾经给予自己支持和爱的人,随着文字一个个重新鲜活起来。
他写着写着,眼泪滴落在纸面上。
迟来的道歉,廉价无比。周显旸厌恶地看着他做戏。
这封罪己诏足足写了五十六条,写到天黑。
大明宫掌灯时分,最后快要结束的时候,皇帝抬头,征询锦王的意见:“传位于……”
“传位于皇太子周显旸。”锦王平静道。
皇帝疲惫的眼中,满是诧异:“你竟然不想争一争,也不替你的孩子争一争?”
“这个位置,德才兼备者才能胜任。我已经老了,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不把天下搞得一团糟才怪。显旸……”七皇叔回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对你寄予厚望,你可要好好干啊!”
这个结果,周显旸已经有所预料,他不点头,只怕七皇叔和婶婶回去睡不好觉。
“七皇叔,放心。”
七皇叔这才笑了,等皇帝写完,他接过笔,在皇帝惊疑的目光中,将矫诏篡位那条大罪抹去,再把罪己诏交还给皇帝,盖上玉玺,递给周显旸。
同时,他从周显旸手中取过那封遗诏,时隔二十年,重看一眼,物是人非,泪水盈眶:“父皇对我寄予厚望,更希望我平安喜乐……显旸,我比你有福气。”
说罢,七皇叔将遗诏放到烛台上方。一封可能动摇江山的遗诏,很快就烧成了灰烬。
第198章
天黑透了, 大明宫中所有人都如同做了一场噩梦。
段飞奉命,亲自带人将皇帝软禁在崇华殿,只待他明日上朝宣布退位。再派亲信前去禁军大营, 告知情形,稳住局势。
七皇叔倒是心情愉快, 招呼着众人:“都家去吧, 今日的事,都烂在肚子里比较好。便是你们传出去,我不认, 长公主不认,那就是假的,是疯话!疯子是什么下场,你们应该明白。”
众位皇室宗亲也都心知肚明。关于此事的所有证据都已毁灭,只剩皇帝的罪己诏与退位诏书。周显旸也的确最合格的继任者,宗亲们说来尊贵,此前被皇帝安置着没有实权, 更没必要为他与他儿子作对。
七皇叔告辞之前,又一次拍了周显旸的肩膀:“明天就不能叫你显旸了。孩子,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已经做得够多够好了。”
周显旸感激地握住七皇叔的手,一时竟不知能说什么。
紧跟着, 长公主也来与他告别,她没再多说今天的事, 只道:“明天就去接你母亲吧?慈宁宫一年没人住了,让沈都知派人好好打理一下。”
直至此刻, 周显旸才头一次露出由衷的笑容, 他像是征求意见一样, 拉着相见的手:“母亲肯定不愿意住慈宁宫,我想先让她在煜王府住一段时间,那是我们的家。”
荣相见点点头,心情也跟着雀跃起来。
随后,她捧着肚子,被周显旸和周显瑶兄妹两个,一左一右地夹在中间,护送着往外去。
“今晚,你就跟我回福宁宫去睡。横竖,四哥今晚是必定要守在宫里的。”周显瑶操心着,摸了摸她的肚子,孩子没有伤着吧?
荣相见摇摇头:“我们的孩子,怎么可能连这点阵仗都怕。”
“哟,你还挺得意!”孙明悦在后头抱怨着,“刚才我都快哭死了!”
“就是,你们怎么不跟我们通个气呀!”允王还没缓过来,“我魂都快吓没了!”
荣相见想起刚才明悦和显瑶老母鸡护小鸡的样子,又好笑又心酸,她重新好好抱了抱她们。
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姑娘,一时竟然百感交集,搂成一团哭了起来。
剩下三个男人站在外围,满脸忍俊不禁。
大明宫外的廊下,陈日新正守在这里。
周显旸是第一次当众与他说话:“谢谢你,陈日新,若无你相助,今日相望绝对不会如此顺利。”
陈日新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顺利就好,明日我也想亲自去接余娘娘,不知道殿下是否允准。”
周显旸点点头:“若你不嫌辛苦,自然可以。”
陈日新难得笑出声,很快又收敛了情绪,本分地和每一位贵人道别。
经过长公主府一众人时,他特意看了荣相知一眼,她脸色很不好。
目送荣相知走远,他才告诉周显旸:“荣家三姑娘下午见到我,要我向皇上报信,说承干宫曾召见您和太子妃。她似乎……不安好心。”
周显旸回头,望了一眼还在和小姐妹相拥的相见,低声道:“她是留不得了,这件事不必让太子妃知道。”
“是。”
岐王还没从下午的经历中缓过来,正兴奋着:“四哥,你真厉害!我真服了你了!今天也是我第一次顶撞父皇!”
“你好像很喜欢这种场面?”
“偶尔经历一次嘛!”
“是你四哥厉害还是你姐夫厉害?”恩吉从旁搭住岐王的肩膀,捏着他的脸,强势提问。
岐王嘟着嘴:“要不改日你们两个打一架?或者来场球赛?”
“我看可以。”周显旸笑着推他们走,恩吉回头,“我还要等显瑶的人把鸿月送来,我带回驿馆去。今晚她们肯定是要睡在一起,好好聊聊的。”
“是啊。”周显旸看了一眼正在吩咐布防的相望,今晚他们两个是不能睡的。
出宫的路上,长公主忍不住唉声叹气:“我也真是疏忽,不知道这些年他做了这么多混账事!否则也不至于让他落到自己的孩子都跟他反目的程度。为君为人,做到这个份上……”
驸马都尉宽慰道:“公主毕竟不在宫中生活,哪里会知道那么多皇上的事呢?太后娘娘都不知道呢。就别怪自己了。”
“我也只能这么想了。如今事情都已平定,显旸很快就能见到余皇后了。我们给他看着风向,仲卿你在监察院也要留意着。”
“那是自然的。我真佩服显旸,试想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我想搭救母亲,也不知从何做起。”
“显旸是受了不少苦,但也是有福气的,荣家姑娘陪着她一路走过来……连这么惊险的场合,都挺着肚子替他打抱不平,难得啊。”
提起这个话题,文仲卿又想起刚才经过荣相见时,看着三个姑娘劫后余生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的场面。
当时,他下意识回头找自己的妻子,只从她脸上看到不屑鄙夷。她似乎从来没有为别人奋不顾身的习惯,只有索取享受。
如果有一日自己落了难,她会如何对待自己呢?
顺风顺水二十多年,他第一次预想这种不吉利的场面,想到这里,他没来由一股烦躁。
荣相知对于他们的对话,丝毫没有听进去。
她满脑子都被恐惧占满了:陈日新,陈副都知,居然是周显旸的人!那她下午报的那个信儿,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或者,陈日新不会那么多事。那么几句话,不至于告诉周显旸吧?
再说,他说什么难道周显旸就会信吗?会因为他一句话就对自己下手?
她不认,又能把她怎么样?
“相知……相知……”
文仲卿喊了她好几声,见她心不在焉,干脆自己接过孩子哄着。
“啊?”荣相知神思不属,迟迟才反应过来,脚下一个踩空,猛得摔了下去。幸亏这里不是大明宫前的台阶没有那么高,否则不死也得断条腿。
长公主赶紧命人将她搀扶起来。对这个儿媳妇是早就无话可说了,看她没了母亲,这阵子人瘦得厉害,神思恍惚,也懒得再训她。
夜里,荣相知怎么也睡不着,满脑都是荣相见要做皇后了。
他们夫妻去了一趟英国公府,母亲好端端就没了。她不信这是巧合。几番追问之下,父亲才告诉她真相。
母亲固然有罪,可是荣相见指使人杀害嫡母,可见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
一旦她当了皇后,自己坐以待毙,必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如何能扭转眼前的局势?
荣相知盘算着,现下皇帝被软禁,如果她能帮皇帝传出求援信号,荡平逆徒,立下大功,那就好了。那样,周显旸和荣相见都会沦为阶下囚,届时她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对了,守城将领中,有英国公府的故旧,会卖她一个面子,放他出城。
没有时间了,必须在天亮后,皇帝退位前办到。
她立即起身批衣,轻手轻脚出了房门,值夜侍女正在打瞌睡。正好,之前静颐园的时候,她身边的贴身侍女都被处置打发了,现在身边全都是长公主的人,日日盯着她。
她穿过月牙门,经过一片水榭,往东边走去,没有注意到身后,水榭凉亭里,一个如雾气般飘渺的身影静静注视着她,如死神冰冷。
东边院墙下,花丛遮掩处,有一个小小的破洞,时不时有小野猫从那里钻进来偷吃,荣相知低身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