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思索了一会儿,道:“就像是给没有道德的人说道德一样?”
朱标点头:“对。面对诡辩,不要看对方说什么,要看对方哪里痛。他们一为家族利益,二为名声。只要抓住他们的痛楚,再随便找两个他们话中的错漏,然后不管他们其他看似正确的论点,只管输出就行。爹,白马非马知道吗?”
朱元璋微微颔首:“白马非马啊,原来如此。这件事对伯温来说,很难吧。”
朱标道:“这件事伯温先生来做确实很难。要破局,我有个推荐的人。让常叔叔去。”
朱元璋睁大眼:“常遇春?他还能和文臣辩论?”
朱标笑道:“能,怎么不能?常叔叔难道不是文臣吗?”
朱元璋:“……他那个文臣啊,你难道是想让他在朝堂上和其他文臣打一架?”
朱标先愣了一下,然后差点笑得直不起腰:“爹,你想象力真丰富,哈哈哈哈,虽然我很期待这一个画面。不是啦,常叔叔去说这件事,有天然的优势。因为他是屯田元帅。”
朱标依次给朱元璋解释这些人话中的漏洞。
第一,封建王朝本就不是一个法治时代,而是法治加人治。比如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说可以去别人祠堂门口吐口水,那么就可以去别人祖祠门口吐口水吗?法律是底线。我们是儒家,不是法家。你口口声声法律之外的事都能做,难道你是要让大明变成法家治国的暴秦吗?
第二,潜规则的意思就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何况还是元朝的潜规则。你用元朝的潜规则来评价大明的官场,还问大明的皇帝为什么不遵守元朝的潜规则。你究竟是元朝的官还是大明的官?龙椅上的皇帝是大明的皇帝还是元朝的皇帝?你是不是怀念元朝,对大明、对皇帝不忠?
第三,图穷匕见的一点,为什么运粮的损耗那么大?
安史之乱后,粮草运输改成了用麻袋装。粮食不溶于水,也不会凭空蒸发。运粮队吃的粮食和上缴的粮食也是分开计算,不存在后勤部队为军队运粮时还要计算运送时吃掉的粮食。那些几乎一半的差距是哪来的?
诚然袋装的粮草淋雨会腐烂,但那也是到了之后清点才会发现,怎么会运送来的就直接少了一半?
他们就算有一千个一万个借口,说什么马车掉山里去了,船只掉河里去了,走路上被山匪劫走了,屯田元帅常遇春怎么没遇到这么多事?
请朝廷彻查!
朱标喝了一口热水,道:“我只是抛砖引玉,要从这段话中找出问题给他们扣奸臣贪官甚至不忠诚的帽子,能找很多处。爹你肯定看过宋时党争,文人们找错漏扣帽子可是太容易。关键是,皇帝站在哪边,采取谁的看法。只要有一个英明的皇帝,这一切就不会失控。”
朱元璋的眼神变得犀利了一些:“如果皇帝不够英明,被朝议牵着鼻子走,就是朝堂混乱的开始?”
朱标叹气:“对。但这不可避免。”
朱元璋看着面前的炭盆,眼中火光影影绰绰:“是啊。”
父子二人同时沉默了许久,朱元璋收起眼中的锋芒,继续瘫在椅子上,道:“朝中查了这么长时间,关于空印案的新朝议又要开始了。你爹我躲不了懒啰。我这就递折子让皇上找常遇春去朝上吵架。”
朱元璋已经明白为何此事非要常遇春不可了。因为常遇春也运粮,但他既不用空印提高效率,也不会在路上折损一半粮食。
这不一定是别人真的贪污了,因为常遇春是用军队运粮,沿路还有百姓争相自愿为常遇春开道。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常遇春是大明的官,他可以质疑元朝的官场潜规则;
常遇春是爱民如子的屯田元帅,他可以痛斥粮食“数目对不上”对百姓的危害;
常遇春能做到不空印也不折损太多粮食,他就是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做不到的人指指点点。
常遇春这番“做得到”有其不可复制的缘由?那正好胡搅蛮缠把别人给气死。
朱元璋做决定后,道:“其实这一席话一开始就是诡辩吧。空印是官场潜规则,但可不只是运粮时才用的潜规则。从南京到地方,大大小小官府无数官员,都习惯先把官印盖好,然后拿回家慢慢写公文。这一切,和运粮一点关系都没有。”
朱标道:“这就是诡辩。这和人不应该吃人,但对方会搬出‘饥荒的时候百姓易子而食难道有罪吗’的极端例子来辩解。其实这根本不是一回事。但辩论,本就只是吵架,根本不是讲理。而且爹,其实这个最大的漏洞你还没抓住。”
朱元璋挑眉:“你先别说,我先想想。”
朱元璋冥思苦想了许久,朱标都喝完了一杯热水,考虑要不要上厕所的时候,他才舒展眉头,道:“最大的漏洞是上书人本身。”
朱标笑道:“对!”
一个按察使的弟弟,又不是明朝体制内的官员,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官场潜规则”?他怎么知道各地粮食运输折算过半?又怎么让皇帝看到这一封上书?
朱元璋又盯着火盆看了一会儿,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么明显的漏洞,为何标儿说之前,他都没有想到过?
因为时常会有“民间清流”的上书堆到他的龙案前,所以他已经习惯了吗?
这也是潜规则吗?
真的民心和假的民心,只坐在皇宫里,真是难以分辨啊。
朱元璋不到河水化冻就离开了,只陪着朱标过了一个除夕和初一。
马秀英这次没过来。朱元璋说,现在南京人心惶惶,他不能把家属全都带走。
朱标说他信了。
他送朱元璋离开之后,回到书房,看了一会儿书,没看进去。
今年时间过得真快。
洪武四年春耕刚开始不久,朱文正摆了朱标和李文忠一道,跑去捕鱼儿海了。
朱标先是为朱文正收拾烂摊子,然后出使高丽,屯兵耽罗岛,派人出使倭岛,回来时已经秋收,然后继续收拾烂摊子……
一眨眼,洪武四年就过去了。
现在是洪武五年(1371年),大明建立的第五个年头。
一个新王朝才刚进入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收官阶段,官场已经显示出了糜烂。
朝廷中许多官员已经不再把百姓放在心上,而是为自己和家族、家乡的利益斤斤计较。英武开明的皇帝和他智慧的心腹们陷入官场泥潭,开始怀疑自身那一套规则是否真的不适应一个王朝。
这才是洪武五年啊。
朱标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久久无言。
穿越者的最大的金手指是高屋建瓴的视野。朱标知道,元末明初这个战乱未息的阶段,是华夏改变的契机。一旦大明统治稳固,华夏将再次陷入封建王朝的轮回。
因为华夏的封建体制已经太过完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先进——它有较为完善的更新换代机制,将百姓们的阈值牢牢控制到进一步改革的临界点上。
这个完善的机制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是百姓们在过得不好的时候,揭竿而起换一个新皇帝新王朝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这就像是一座房子,如果修修补补还能住人,房屋的主人就很难下定决心拆了旧房子建新房子。
因为华夏这一栋房屋的主人只有这一栋房子,拆房子的过程中会遭遇日晒雨淋,谁也不能保证这个代价是值得的。
只有房屋本身就摇摇欲坠的时候,在封建统治和封建思想最薄弱的时候,华夏这个巨人才有往前迈一步的契机。
只是朱标没想到,封建统治的稳固居然这么快——这个稳固并不是百姓过得好了,而是官吏们已经完成自己的利益分配,又拧成了一股无可撼动的绳索。
“我……如果真的是朱太子,就好了。”朱标突然自言自语。
然后,他又自嘲地笑道:“我是不是朱太子不重要,我爹是不是朱元璋才最重要。要下定决心了啊。”
是闭上眼继续当一个封建好官,还是睁开眼去当一个狂妄的可能被陨石砸死的穿越者,该下定决心了。
只是这决心真的很难下。
有时候,承担责任,比死更难。
朱标不怕骂名,他只怕这个国家的未来,比原本的更差。
因为他所来自的时代,虽然已经经历过惨绝人寰的痛苦,但已经浴火重生了。他不能保证自己能做得更好。
就在朱标犹豫的时候,朱文正和李文忠再次大捷而归——其实他们早就大捷了,只是被雪堵在路上回不来。
当朱标告诉两个哥哥,爹来北京过年的时候曾经笑话他们,说不知道他们俩是不是被冻死的时候,朱文正和李文忠的脸色都很精彩。
两个打了两次意义重大的大胜仗,将残元势力彻底扫平的将军万万没想到,他们效忠的皇帝不然没有赞赏和关心他们,还嘲笑他们,诅咒他们被冻死。
他们明白了,这位皇上不是义父,简直是他们亲爹。
不是亲爹,没这么损!
虽然朱文正凯旋,北直隶也没有发生粮食危机,但朱标还是拎着棍子把朱文正揍了一顿,并让越来越爱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刘琏将这一幕画下来,印在报纸上给百姓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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