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先惊讶地瞪圆眼睛,然后眼泪夺眶而出。
她赶紧擦干眼泪,再次向陈标嗑了几个头。
小娘子那被蓝玉踢了好几脚的老父亲也挣扎着爬过来,向陈标磕头。
陈标赶紧想扶起那位老人,扶……扶不动。
小娘子破涕而笑,扶起自己父亲。父女俩向陈标告别后,头也不回地向城东走去。
李善长在父女二人走后,才道:“他们本来是在这里卖艺的?”
陈标点头:“都穷得活不下去了,还想护着自己仅剩不多的尊严。这种人在富贵人家眼中一定很可笑,但叔叔伯伯们肯定能理解。”
郑玉春笑道:“当然,咱们都是苦过的人。标儿,大……陈大哥把你教得真好。”
陈标当着他一众叔叔伯伯的面,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他教我个屁。
淮西将领看懂了陈标白眼中对他们大帅的腹诽,纷纷哈哈大笑。
常遇春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银子,居然觉得有些烫手。
他出来当盗匪前,也是在地里刨食的老农,谁没有苦过呢?
陈标看着常遇春尴尬的模样,想起这个人在朱大帅军中的地位。为了不给老爹树敌,他走到常遇春身边,拉了拉常遇春的衣衫下摆。
“常……常将军,银子银子。”常遇春没愣过神,陈标无奈踮起脚尖,小肉手抓住常遇春紧紧握住的银锭,“找大夫的费用和预支的三个月工钱,从常将军的银子出,常将军就不愧疚了。”
常遇春还没愣过神。
李善长皱着眉干咳了一声:“常遇春,你银子攥这么紧干什么?松手!”
常遇春赶紧松手。
陈标无语地看了常遇春一眼,把银锭揣进怀里。
这位现在已经很出名的常胜将军常十万,怎么看上去憨憨的?给你台阶,还要李叔提醒你,你才知道下。
陈标摸了摸怀里的银锭,补充道:“我会和爹娘说,让他们把每一笔支出都记好账,给常将军送来。陈家绝对不会贪常将军的银子。”
李善长和周围知情的淮西将领脸上,都浮现出古怪的微笑。
让大帅和大帅夫人记账,给常遇春送去?
好啊,太好啦。
虽然他们已经认可常遇春这员半路加入的猛将。但就算是穿同一条裤衩长大的兄弟,他们也很乐意看对方倒霉,何况半路来的兄弟?
看兄弟倒霉然后哈哈大笑,这就是他们兄弟情的象征啊。
陈文正摸着脸上的乌青走过来,龇牙咧嘴道:“那个叫蓝玉的小子身手还不错,怎么不用在正途上?”
李善长记着常遇春这次表功的名单:“蓝玉打仗还是很厉害,立下了不少功劳。可能回来后太闲了。唉,我和大帅说,要在应天给将领子弟开个书院,教教他们识字和做人的道理。可惜找不到合适的先生。”
李善长想起那些离开的文人,就心疼得直抽气。
陈文正坏笑了一下,把陈标抱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先生?看这里看这里,标弟可以!”
陈标大大的眼睛眯成了兔斯基眼,狠狠一脚踩在了陈文正的脸上。
可以个屁!
陈标本以为,李善长这样成熟理智的人,肯定会狠狠斥责陈文正的无理取闹。没想到,李善长居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动摇神情。
更没想到的是,李善长身后几个淮西将领,居然全部开始起哄。
“好啊好啊,让标儿来教!”
“标儿要教咱那臭小子?稳了稳了,这不比我府中连秀才都不是的家伙强!“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陈哥肯定不同意累着标儿。”
“那趁着陈老大不在,咱们……嗯?嘿嘿。”
“你们现在在这里合谋,小心陈老大回来把你们屁股打烂!”
“但如果李先生同意,老大恐怕……”
几个淮西将领目光炯炯地看向李善长。
李善长捋了捋美须,居然微微颔首:“只是教些识字断句的启蒙,标儿的学识确实已经够了。”
陈标尖叫:“开什么玩笑!我才五岁!”
李善长叹气:“标儿啊,你也看到了,大帅和你的叔叔伯伯们经常在外打仗,家中小子无人教导,时常惹是生非。若等天下平定再教导,就晚了。你先教他们一些道理,别让他们空闲下来。李叔会继续在外面找先生,等找到就来替你。”
被陈标踩脸的陈文正:“对!”
陈标在陈文正脸上跳起了跺脚舞,声音拔高到后世网红玩具尖叫鸡的程度:“对个屁!我才五岁!”
……
当常遇春和李善长到来时,围观打架的许多百姓怕惹上麻烦,大部分散去。只有小部分人躲在两侧酒楼茶馆里偷看。
其中,酒楼里有三个文人,茶馆里有四个文人,在看完这一出闹剧后,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第13章
几人终于想起来,大街上吵吵闹闹影响不好。
李善长领着一众将领离开;常遇春让人扛着被捆成粽子的蓝玉离开;陈标坚决不肯待在陈文正的怀里,被李保儿抱着离开。
让陈标给应天的官二代启蒙的事,还得先征得马夫人同意,并写信告知朱大帅后才能执行。李善长已经在琢磨腹稿,怎么说服大帅和大帅夫人。
至于会不会累到陈标,李善长这个被压榨了多年的人,深知如何压榨其他人,保证陈标可以轻轻松松当一个只需要指手画脚的小先生。
陈标仍旧以为这几个大人是在开玩笑。他一门心思想着回家向娘亲告状,并决定以后做好吃的都不给陈文正吃。
热闹散去,酒楼和茶馆的文人结了账,碰巧同一时间出门,在门口遇上。
叶琛惊讶:“族兄?”
叶铮愣了愣,拱手:“景渊,你怎么在这里?”
王袆性子最为开朗,自来熟道:“景渊兄,你亲戚?”
叶琛思索,要不要告知友人族兄的身份。
叶铮却感觉到了什么,主动邀请:“听说陈家在应天开了一个新戏楼,戏曲挺有意思。一同去看看?”
叶琛看向自己的同伴。
最年长的宋濂道:“我们也正想去看看。”
他们没有在大街上自我介绍。等到了热闹的戏楼中,他们进入二楼的小雅间后,才开始介绍自己。
叶铮这边,根正苗红的事功学派。
叶琛这边,根正苗红的程朱理学。
两方面面相觑,都略有些尴尬。
叶琛干咳了一声,打圆场:“其实我也有研究事功学派的学说。学说无好坏,取长补短,方有增益。”
宋濂点头:“我也兼治经制之学。”
王袆笑道:“我什么都会一点,博而不精,让叶兄看笑话了。”
叶铮捋了捋胡须,懂了。
这是一群披着程朱理学皮的同道中人。
其实在浙东学派还兴盛的时候,浙东学派内部也会打出狗脑子来。
比如金华学派说永嘉、永康学派是“重利轻义”,永嘉、永康学派认为金华学派是“和事佬、无主见”。
不过现在程朱理学当道,金华学派、永嘉学派、永康学派都成了阴沟里的老鼠,内斗不起来了。
于是几人重新见礼,并着重阐述了自己的师承和擅长,而后求同存异,只“事功”一说,开始交流学术。
在一番先从口头上,然后蔓延到口水上,最后蔓延到挽起袖子的拳脚上的交流后,他们理了理衣冠,端起茶盏,以茶代酒,勉强认可了对方。
明初和明中期的文人,武德非常充沛,上朝经常互殴,还会打死人。
元末的文人的武德更充沛,不充沛早死在乱世了。
叶铮年龄最大,第一个开口说正事:“这两日恰逢节庆集市,应天热闹非凡,仿佛太平盛世。”
宋濂补充:“听闻如今应天经济繁华,都是由陈家一手铸成。更可敬的是,陈家从不揽功,逢人便言自己是替朱元璋行商,不仅为朱元璋缴纳大量商税,还将出钱以朱元璋的名义修补应天府城池,帮扶孤寡老弱。”
叶琛笑道:“我在元军中听闻,元朝廷悬赏千两黄金买陈家家主的头。听闻陈家家主陈国瑞十分神秘,我本以为是故弄玄虚。今日见他孩子如此聪慧,这人绝对不简单。”
王袆转着手中茶碗盖道:“你们怎么全关注陈家了?他们那群将领多有意思。早听闻常遇春行事暴虐,军中似乎常有杀良冒功之举。我本以为朱元璋手下的将领都差不多……”
他顿了顿,讥笑道:“不过杀良冒功这等‘小事’,其他势力做得更多,我倒不会因为这等事看不起朱元璋。但我没想到,朱元璋军中还会有人在常遇春妻弟欺压百姓时,与常遇春正面对上。”
叶琛再次笑道:“王子充,你是没想到那位在其他有名文人中评价极低的李善长李百室,行事如此出人预料吧?”
王袆放下茶碗盖,笑着摇摇头:“这倒也的确如此。他居然……哈哈哈,那一下真解气。”
叶铮道:“最出人预料的难道不是,他们准备让一五岁孩童给将领之子启蒙吗?”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不由统统扶额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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