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标抱了马秀英一下,迈动着小短腿,慢吞吞地往回走。
他边走边思考,马皇后的新《女诫》,在后世会得到怎样的谩骂。
但陈标知道,却没让他娘去劝说马皇后。
历史和现实已经证明,当一个没有利益和尊严的群体要争取利益和尊严的时候,就得付出比既得利益者更多的代价。
太阳不是鸡叫起来的,声音再大都没有行动有用。只大声嚷嚷,指望既得利益者良心发现损害自己的利益来给别人利益,这种人要么蠢要么坏。
寒门如何从世族手中夺得做官的权力?难道是跪在世族面前祈求,或者站在世族门口抗议,让世族自己改变?
不,是代代寒门学子凿壁借光,囊萤映雪,一边给人做工,一边悄悄抄书借书,学得所成之后,成为帝王手中的刀,不断与世族厮杀,为寒门学子夺得了“科举”这个唯一的上升途径。
但科举就对寒门学子公平吗?
不公平。
世族可以衣食无忧只管读书,他们有无数藏书,生来就有大儒教导,当官就有无数人脉。他们不科举就能荫蔽做官,科举也比寒门学子更容易。
寒门要上升,只能上战场厮杀,去地方为官累积政绩,要饿死自己饿死全家刷清名,要冒着被灭满门的危险骗廷杖……
寒门要出将入相,所要付出的比世族勋贵多何止几倍?
马皇后可能并没有清楚的争取权利的意识,但她隐约抓住了本质。
在封建时代,科技并未发展到女子劳动力能替代男人的地步,说女性权利就是一纸空谈。
指望女皇帝和女贵族的良心发现?平民女子和贵族女子是完全不同的,女贵族上位之后,为了获得大部分男性的政治支持,恐怕对平民女子比男人还狠。
女性想要权利,首先要得到经济地位,要付出比男人们多许多的努力来争取一点点劳动的机会,像寒门学子凿壁借光囊萤映雪一样,慢慢积攒自己的资源。
劳动,唯有劳动,是包括女性在内的所有人争取权利地位的唯一途径。
在明清小脚最横行的时代,为何产粮大区的农村妇女没有裹小脚?因为她们要去农田里干活。
在女子不嫁人就是异类的时代,为何东部东南部出现保护自梳女和女户权益的地方律令?因为城里需要纺织女工。
马皇后用极其苛刻的条件,为女性争夺到了一丁点可以出外劳动的可能。
或许大部分女性达不到如此苛刻的条件,仍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只要生产力发展,这些已经出外劳动的女性就能吸引更多的女性走出门。
不止华夏,世界都讲究一个“自古以来”。只要有先例,有先人从蛮荒荆棘中踏出一条小路,后人将这条路拓宽和延伸,才更容易。
马皇后肯定会挨后人的骂,甚至挨这个时代大部分女性的骂。
陈标却不能说出任何反对意见。这是马皇后自己选择的路。
这条路是好是坏,就像是武则天的无字碑,任由后人评说了。
陈标仰头看着天空,挠挠头。
他怎么感觉,秀英夫人比他还像个穿越者?
反正这和他这个穿越者的蝴蝶翅膀一点关系都没有。马皇后又不是他娘,还能受自己影响不成?
陈标晃了晃脑袋,脚步轻快起来。
虽然和自己没关系,但看见世界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总是令人心情愉悦。
“啊……昂!!!”
愉悦……陈标瞬间不愉悦了!
他往陈狗儿和陈猫儿的卧室里冲去,边冲边喊:“爹!你又在干什么!”
正在把两个还不会走路的儿子当球滚的朱元璋丢下狗儿子猫儿子,跳窗就跑。
和两位老先生讨论新《女诫》的马秀英听到嘈杂声,起身走到窗户边,推开窗户一看,顿时面沉如水。
朱升和季仁寿也听清了朱元璋猖狂的笑声,顿时起了告辞的心。
后来,季仁寿提着一包新茶去见刘基。
刘基泡好茶,道:“主公在陈家很平易近人,对吧?”
季仁寿嘴角微抽:“你说那是平易近人?”
刘基朗声大笑:“你该不会看到主公欺负标儿?”
季仁寿道:“不仅欺负标儿,还因为欺负幼子被标儿追着吼,然后指责标儿不知礼。”
刘基笑得更大声了。
在这个时代,父亲揍儿子理所当然,儿子吼父亲就是大逆不道。
但在季仁寿和刘基眼中,都没有对大逆不道的陈标有半点意见,对被儿子追着吼的朱元璋十分的幸灾乐祸。
应天文人天团,真是这个时代的一朵奇葩。
……
马皇后的女子学院很快建立起来。
她按照陈标的建议,给女子学院分小班、中班、大班,根据不同的年龄学习不同的内容。
女子要学经史子集,要学算术记账,要学新的《女诫》,还要学习织布、缝纫、种田和防身健体的武艺。
当家中蒙难的时候,女子也要勇敢地拿起武器保护家人。
担任武学师傅的自然是朱元璋麾下的两位女将军。
大部分女子的力量都很弱,所以她们没有选择自己的惯用武器,而是教导女子使用火铳和长枪。
陈标想了想,多给女子们加了一门经商课程。
高门大户的当家主母都会掌握家中铺子庄子的产出。这个时代女子不能做官,经商也是一条能铺垫未来的路。
应天的女学建立起来后,朱元璋麾下的女眷们都很满意。但女学在应天之外的名声极差,牝鸡司晨的骂声甚嚣尘上。
朱元璋领地内也有文人抗议,向朱元璋提建议。
朱元璋却颁布律令,在自己领地中建官方书院和女学,还让书院和女学中的学子们分别教导平民男子女子识字和算术。
在律令中,朱元璋挤尽了自己腹中不多的墨水,用极其夸张的笔调夸奖自己的贤妻,说秀英夫人不仅是当世巾帼英雄,也将是万世女子楷模。
他甚至引用了杜甫的名言,“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陈标忍不住对朱元璋好感度不断上涨,然后对他爹陈国瑞咆哮,看看人家朱大帅!你也多夸夸我娘!
朱元璋真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
明明朱元璋就是自己,他居然感到了一阵酸意。
还好,很快他就不酸了,该愤怒了。
因为洪都真的反了。
降将康泰、祝宗复叛。朱文正和陈英早有准备,但对方人多势众,他们也只是突围成功。
据说对方召集人手冲到洪都知府章存道那里,想要挟持章存道。
结果章存道身披重甲,手持马槊,骑马在叛军中杀了个对穿,直取叛军前来挟持他的头目首级,然后浑身浴血扬长而去。
被冲散的叛军没有追击,他们勒马伫立,久久不能回神。
听闻章存道乃浙东四先生之一,大儒章溢长子,一个学识渊博声名在外的纯正儒士。
你管这个猛将叫儒士?!
洪都失陷,幸亏朱元璋早有准备,下属都逃了出来。
常遇春很激动。因为他终于大战了一场,过了一把当猛将的瘾。
如果不是他们的兵实在太少,朱文正又拿出朱元璋的亲笔诏令,勒令常遇春突围离开,不准缠斗,常遇春恐怕会冲进叛军里杀了几个来回。
得到洪都复叛的消息后,朱元璋虽不意外,心里也有些难受。
如丁普郎和傅友德,献城有功还进了战俘劳动改造营,完成劳动改造后才重新领兵,且领的还不是自己的兵,他们现在干劲满满,对朱元璋忠心耿耿。
胡廷瑞投降时,说他虽然想投降,但麾下有许多将领不愿意投降。他要求不解散其麾下军队,朱元璋准了;他又暗示朱元璋,他麾下将领不进行劳动改造,朱元璋也准了。
胡廷瑞倒是没反叛,麾下将领还是反了。
更让朱元璋恶心的是,反叛的将领之一康泰是胡廷瑞外甥。
徐达和胡廷瑞联合平叛之后,胡廷瑞请求朱元璋留外甥康泰一命,并送来女儿,要为朱元璋之妾,以表臣服。
朱元璋独自在应天大帅府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他下达诏令,同意胡廷瑞的请求,安抚胡廷瑞,收胡廷瑞之女入房中,并承诺若登基,定封胡廷瑞之女为贵妃。
以此为交换,胡廷瑞麾下原本没有解散和改造的军队卸甲入改造营,胡廷瑞自身免于改造,成为徐达副将。
胡廷瑞旧部隐患终于解除。
不过胡廷瑞此刻还是识时务了。在朱元璋收他女儿入房后,他就写信给朱元璋剖析内心,说女儿跟随朱元璋就是她的福气,不需要承诺什么;他又主动卸甲,愿意入改造营,和丁普郎、傅友德一样改造结束再重新领兵。
朱元璋心中的膈应终于散了一些。
丁普郎和傅友德归服朱元璋后,胡廷瑞就是陈友谅麾下最后一员徐寿辉旧部大将。现在为陈友谅领兵的都是陈友谅旧部和亲戚,他几乎已经与徐寿辉势力剥离。
胡廷瑞的归顺极具政治和战略意义。自此,陈友谅非嫡系将领几乎望风而降,朱元璋不废一兵一卒,便轻松蚕食陈友谅从徐寿辉手中继承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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