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杜十娘提醒,他才想起来,今时不同后世,做生意虽说是自由买卖,可行有行规,宋代的行社分工之细,甚至远超后世,尤其是南宋时期,竟有四百四十行之多,哪怕后来有些行业没落或合并,渐渐形成三百六十行之说,如今的行社力量,也不可小觑。
但凡在临安城中经营的,不是你想进哪一行就进哪一行,想在哪摆摊支个摊子就能开张的。上至酒楼商行等大商家,下至贩夫走卒力士无不投行,否则你非但不能在这一行当经营,还会被逐出城外,连官服都会刻以重税,以儆效尤。
因为各行的行首行头都是经由官服认可,抱团协商定税议价,一则避免官服苛捐杂税,二则避免行内欺行霸市恶性竞争,三则合力对抗外来商户,维护本行利益。
就连辛弃疾这样有钱有势的大佬,到了临安城都是先打听各行行首,投贴拜会后,才开始购买商铺安排人手入行,其中也少不了跟那些行社打交道,杜十娘久在欢场,长袖善舞,与那些人谈起事来头头是道,还真是给他省了不少力气。
也正是有这些行社牵头,南宋的商业繁荣,商税远超农税,成为大宋经济的重要支柱,才能扛得住辽金两代的岁币勒索,换得百年屈辱的太平日子。
且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儿,太上皇的召见倒是让方靖远有了新的思路,正好可以去对付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夫子们。
赵构这人,说起来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对,从闻金跑得快到宠幸佞臣迫害忠良,可以说是被后世唾骂恨之入骨的反派角色,但从另一个方面而言,他在位二十多年,稳定南宋局面,大力推动经济发展,比他父祖辈的奢华享受而言,已是克己利民,强父胜祖百倍。
别的不说,单说曾有官员因外商闹事要关闭海市,禁绝对外贸易,驱逐海商时,这位官家就很是实诚地说:“市舶之利最厚……所得动以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注1)赚老外的钱当然胜过赚自己人的钱,他能看到这点,并且借此而减轻对百姓的赋税,也是南宋能够很快恢复繁荣经济的一个重要方面。
正是看出这位的能屈能伸,重利轻义,方靖远才能抓到他怕死的痛脚得以脱身,否则以他对赵昚说的那些话,赵构真要治罪,他也真没办法。
既然大家都讲道理(钱),那有很多事就可以谈了。
毕竟,现在的南宋只是偏安一时,金国内部的混乱一旦平定,早晚还要对他们下手,单单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根本说服不了那些老大人,唯有一个“利”字当头,不但能让皇帝让步,还能让人把“道义”放两旁,曲线救国,莫过于此了。
于是,大朝会时,从礼部到吏部、户部、刑部,除了兵部和工部的人之外,都揣着一袖子的奏折,准备狠狠地给这位探花郎一个教训时,却见他搬了幅八联屏风上堂,开始给大家上临安风物特产经济课。
当头炮就哑了火。
对方靖远而言,其实一开始,他是打算做个临安美食地图的,方便自己,也方便他人,结果跟杜十娘一聊,又加上不少临安特产,吃喝玩乐一条龙,衣食住行少不了,如此增增补补的,就算写不满四百四十行,这地图也快盛不下了。
礼部尚书刚说了一句“女子当以贞静为主,相夫教子,李氏于流放中抛头露面,有失颜面,贞这一字,便当不得……”
方靖远立刻问道:“朱尚书的意思是,理应将女子都关在家里,没事绣个花带带孩子就行,出去抛头露面做事的,都属不贞?”
朱尚书隐约觉得他言语中似有陷阱,小心地说道:“这也不能说是关,世道不平,本身女子体弱,出门若是遇事,危难之际又当如何?”
方靖远呵呵一笑,“朱尚书还真是怜惜弱小,世道不平原因何在?若说危险就不出门,不光是女子不能出门,我看你我都不方便出门才是,若论起力气来,朱尚书和我,怕是都比不过菜市口的孙二娘!”
“孙二娘是何人?”赵昚听得津津有味,随口发问。
方靖远答道:“是肉行里的屠户娘子,百十斤的猪肉单手就能拎起,我和朱尚书两人加一起怕也打不过的。”
“噗!”赵昚不禁失笑,“你何时认得个屠户家的娘子,竟也有这等本事?”
朱尚书一听他说拎猪,就气得胡须颤抖,若非在朝会大殿之上,只怕早就用朝笏敲打他了,“此乃特例,你也说了是屠户之女,本就出身贫贱,岂能与寻常女子相提并论?”
“特例?”方靖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走到那面巨大的屏风前,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商户店铺说道:“诸位可知,临安四百四十行,有多少家是女子经营,有多少是女子操持,有多少是男子经营却用的是女子做工?今年商税之中,有几成为男子所缴,有几成为女子缴纳?”
“这……”礼部望向户部,户部尚书直接瞪大眼懵了,“这……收税之时,何分男女?”
“呵呵,收税的时候不分男女,会试选材的时候要分男女,出门的时候要分男女,若是把女子都关在家里……”方靖远鄙睨地望向这些老大人们,冷笑道:“你们以为,能收上来的商税农税,较之今日,孰多孰少?”
朱尚书梗着脖子说道:“这些事,女子能做,男子也能做,少了她们难不成就没人做事了吗?”
“说的一点也没错!”方靖远甚至给他鼓掌赞叹,“朱尚书说得正是。男子能做之事,女子也能做,若非如此,我大宋岂有今日之盛景?”
“君不见,男儿出征在外,女子在家中耕田养殖,采桑织布,堂上诸公,你我的身上衣衫,脚下鞋履,哪一个不是出自女子之手?”
“户部当有记录,自南渡以来,绍兴三十年间,虽有休养生息,然边衅不断,从军之户,十不归一,当年太上皇尚知为宽民力,开海市,乘辇不乘辂(注2),才有你我今日之安稳度日。”
“然国之赋税,多至商税,少至农税,大半来自女子,若是以贞节束其行,缚其步,将其劳作尽归于男子,敢问朱尚书,可能找出替代之人?”
“还是说,堂上诸公,以及堂下士子,愿放下手中笏书,转而经营耕作,为国效力?”
“放肆!”朱尚书涨红了脸,“士庶有别,各安其职,君子岂能操持贱业,枉顾国之大事?”
“好一个国之大事!”方靖远嗤笑道:“国之大事,在农在商,若无人耕种经营,尔等吃喝从何而来?诸位口口声声女子无德便是才,想要将其束缚家中,也不想想,现在她们做的那些事,就算让出来给你们做,你们能做得了?做得好?”
“不客气地说,比之那些给我们吃喝,供我们穿用的女子,在座诸位,不过腐蠹耳!”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高宗言:“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动以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朕所以留意于此,庶几可以少宽民力耳。”《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一六,绍兴七年闰十月辛酉条。
注2:《中兴小纪》卷三十一:“将来郊祀诣景灵宫,可权宜乘辇。此去十里,若乘辂则拆民居必多。”是修御街的时候,高宗提议出行以辇代辂,就是乘轿子不坐皇帝专用礼车,可减少一半以上的拆迁量与拆迁户,避免扰民。
第四十四章 利字当头
赵构就知道, 放了方靖远出去,肯定会伤到一片老大人。
这货就是个大杀伤力重型武器,跟床子弩一样, 喷出去一扫一大片。
这不, 一群老臣跑来找他哭诉, 搞得他也十分头痛。
绘声绘色地将方靖远在朝堂上的各种恶形恶状以说出来后,朱尚书老泪纵横地跪在赵构面前说道:“老臣已年过花甲,今日遭这黄口小儿当堂责骂, 如此奇耻大辱,让老臣以后还有何颜面在官家面前当差?不如归去……只是舍不得上皇昔日对老臣的恩宠, 特来向您告辞!”
赵构揪着胡子,发愁地看着他扑到自膝前,怀疑他把眼泪鼻涕都抹上面了, 有些恶寒, 却也有些无奈地安慰他, “是啊,不如归去, 和我一样,颐养天年, 省得操心国事, 不也挺好!”
“嗝——”朱尚书哭得差点噎住, 抬头望向他时, 老眼昏花得看不清他的表情,以为自听错了,“上皇,您……您说什么?”
赵构端起旁边的水果茶,这是方靖远送来的配方特制的, 口感很好,酸酸甜甜喝着心情都好了不少,据说里面富含什么维生素西,专门排铅毒,还有强身健体美白的功效,他喝了两日感觉腹中轻松了不少,下意识地对这些老臣的哭诉就有些排斥了。
你说你们要是有用,能压得那混小子翻不了身也就罢了,结果被人指着鼻子在朝会上骂了,跑来找他哭诉,有个屁用!
慎言慎言,赵构一边喝茶一边让自顺顺气,轻描淡写地说道:“既然说不过,无颜见官家,就不见呗。反正……又不止你一个人挨骂,既然方探花说你们尸位素餐,那就让他看看,你们平日做了多少事,他……能不能担得起来!”
朱尚书猛然抬头,如闻当头棒喝,激动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没错,张太傅被气得当堂吐血,这会儿还起不来呢,否则也会跟老臣一起来见陛下。这些黄口孺子,目无尊长,我等定然要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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