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府眼神闪了闪,“尚未。”
眼下龙门已合,贡院内外不得出入,考官之中就数着王尚书品阶最高,可偏偏这问题就出在他身上,除此之外,就是负责知贡举的知府责任最大,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把这位眼下最得圣心的方翰林方大人拉下水,他虚心求教了,若是想不出办法来,或是王大人怪罪下来,也不必他一人担着了。
方靖远虽是理工科出身,醉心学术试验,却也不是那种埋头苦读的书呆子,哪怕没继承当下这位“方大人”的全部记忆,本能的感觉到这位心里的算计,虽有些不齿,却也不得不接下。
毕竟泄题之事关系到数千考生,三年一试,若是出了问题,上面怪罪下来,这一科的考生全部作废,牵连下去,更不知要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那就有劳李大人继续在此巡查,让人搜捡再仔细一些,下官且去内帘问过诸位大人。”
既然你拉我下水,那这十八房考官在此,个个都见过考题,一个都跑不了,那就有难一起当,有钉子一起磕,集思广益。
三个臭皮匠都能顶个诸葛亮,更何况十八房的十八考官呢?
左右查不出来的话,大家一起担责。
方靖远看看天色,走进内帘时,听到远处传来几声梆子响,一个苍老的声音扯着嗓子喊,
“戌时至,升炮锁院,封门……”
他心里“咯噔”一下。
戌时锁院,子时发卷,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发题开考。
来得及吗?
第二章 临场出题
两个时辰,四个小时,240分钟,换算成21世界有半个工作日了,以方靖远的效率,能干不少事。
但那是有电脑辅助,有网络海量信息,有手机千里传音,有跑腿可以让人足不出户……现在他同样出不了大门,也进不了内门,联系不上外面的人,还不知道身边的人谁是那个“狼人”,这两个时辰就显得格外紧张。
好在随着他的思考,属于这个时代“方靖远”的记忆,迅速地融入他的脑海之中,像是读取早就记录在“芯”的存储数据,没有丝毫的排斥感。
看来,这个时代的他,跟未来的他,完全兼容,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更幸运的是,他出身书香世家,曾为太子伴读,如今不但过了科举,还是上一榜的探花,太子去岁继位,他作为新帝心腹,连升两级,入御史台任监察御史,又得了此次乡试考官兼巡检之责,仕途之坦荡,连当年状元郎都为之眼热不已。
升得快,爬的高,这不就被选派来当了乡试考官,一来就摊上这桩“大案”,若是不能尽快解决,只怕一跤摔下去,连皇上都保不住他。
方靖远走进至公堂,环视四周,看到有几个考官站在各自的房间门口聊着天,意态闲适,颇有几分倨傲之色,他遥遥听得几句,像是在点评本届的考生,回想当年自己赴考时的情形,有唏嘘,亦有庆幸。
能留在此处的考官,都是当年科考的胜利者,三年一试,从万万人中最后考出的二三百人,论起才华前途,丝毫不亚于后世的高考状元的含金量。
看他们的神色,显然并不知晓前院出的事,李知府拖他下水,怕也是看在他跟皇帝的关系上,想拉个保险,可他没想到的是,就这一转眼的功夫,他换了个芯子,别说出了事去找皇上求情,就算不出事,以后他也得想办法有多远躲多远,尽可能避免跟那些与原身熟悉的人碰面。
毕竟,就算有了这里的记忆,他眼下占据主导地位的思维和行为方式,还是21世纪的那个理工男,拽不来古文写不出诗词华章,拉出去丢人甚至被发现“换人”就麻烦大了。
此刻的他,还没升官发财的念头,只有活下去,摸清当下的环境,才能谈及将来。
“方大人请止步。”
两个差役伸手拦住了他,方靖远当即止步,并不以为忤,“请代为通传主考及副主考大人,方某有要事急禀。”
中考官入帘之时,方靖远就排在主副两位考官之后,与知府并肩,这些差役早就看在眼里,得了提点,绝不会在这档口闹出认错人的岔子,见他这般郑重其事,自是唱了个喏,留着一人守帘,一人急急入内通禀。
这次的主考官是礼部王尚书,二十年的老翰林,副主考则是集英殿修撰兼户部侍郎张玉湖,此人和王尚书的际遇恰恰相反,二十二岁就高中状元,拒婚当朝秦相,仍得官家喜爱,深为秦相一党忌惮,刻意构陷,若不是次年秦桧就病死,只怕张家满门都要冤死狱中。而他如今不过三十出头,就已当上乡试副考,相比之下,诸多与他年纪相仿的考生还在考场苦苦煎熬,其人才智,可见一二。
方靖远要找的,就是这位张大人。
哪怕他再相信王尚书,这题目是王尚书在两个时辰之前当着众考官拟定交付刊印,可如今龙门搜捡就已搜出答卷,若说没泄题纯属巧合,鬼都不信。
可在这监守严密的考场之中,如何泄题?还是王尚书早已“卖”出考题,只是入帘后在考官选题时走了个过场?
王尚书要有这心思这胆量,也不至于在翰林院坐足二十年冷板凳,到今上继位才得以重用,上任的第一件大事,就出了这等要命的案子,这不单是自毁清誉,还是自毁前程,自掘坟墓。
本来,下令严明考纪,加强搜捡验身,就是王尚书的意思,若非如此,也不会这么快就搜出夹带之人,其中疑点矛盾重重,方靖远甚至怀疑是有人故意给王尚书下的绊子栽赃与他,可这桶污水泼下来,就算能查明真相,泄题之事与他无关,也是他治下不严,仕途就到此为止了。
李知府还在前院继续盯着考生搜捡,方靖远以最简洁的方式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两位主考的脸色都跟着变了。
王尚书揪断了几根花白的胡须,已是气得面白唇抖,“老夫一生清白,岂会做出此等龌龊之事?定是有人陷害老夫……”
张玉湖眸色晦暗,显然已想到关节之处,先问方靖远,“已查出几人夹带?答卷可否相同?”
“及至下官求见二位大人时,已搜出四人夹带,皆为答卷,内容不一,李大人尚在龙门搜捡,余者未知。”
方靖远从袖中抽出一张不过寸许宽,五尺长的布条,双手呈上,“这是李大人从一名考生头上摘下的发带,内文正是第一场策论答卷,请二位大人过目。”
王尚书刚伸出手想要抢过去,在半空里顿住,叹息一声,“老夫老矣,耳目不明,还请张大人查验。”
张玉湖接过布条,草草扫了一眼,他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下笔千言之能,先前选题之时王尚书和众考官议题言犹在耳,只需一看便知这答卷切题中肯,辞章华彩,正是王尚书平日喜好的风格,若非在搜捡中被人查出,而是堂堂正正出现在试卷之中,十之八九得中前茅。
他略念了几句承题之句,王尚书一双老眼已瞪得溜圆,又扯下一缕胡须都不知痛楚,失声叫道:“这……这是老夫之语,怎会……怎会传了出去?”
你问我,我问谁?方靖远垂下眼帘,默然不语,权当没看到没听到。
张玉湖却哂笑一声,问道:“王大人在知贡之前,可曾与人论及此题?”
“这……”王尚书一怔,在知贡之前?那时他才刚从翰林院出任礼部尚书,意气纷发之际,有不少人上门拜访投卷,他也曾指点一二,跟同僚之间,亦曾讨论过今科时政议题,这些都是历年翰林们做惯了的事儿,只是那时候他不是考官,随口议论,顶多算是押题,可如今他出任主考知贡举,出题之时,下意识地选择自己最得意的题目,既贴合时政,又契合经义,入帘后众考官议题高票当选,还让他得意了一番。
没想到,才不过两个时辰,他挖空心思出的题就被人破了不说,还早早备好答卷卖与考生,啪啪啪打得他老脸无光。
年年押题不得中,如今出题反被押,王尚书面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张玉湖见他这般模样,倒开始安慰他了,“王大人这是着了人算计,并非有意泄题,好在如今还有时间,另出考题便可。想当初,甲戌科有人连中三元,若非官家明察,下官也难得出头。”
他这么一说,王尚书总算缓了口气,方靖远倒是好奇地打听了一番,方才知道,这位张状元当年科考正好碰上秦桧为相,其孙秦埙同科入场,险些连中三元,直到殿试之时,高宗看出秦埙卷面文章与秦桧手笔一般无二,当下不喜,从三甲之中选出了张玉湖的卷子,反将秦埙和他的名次颠倒,生生断了秦埙“三元及第”的美梦,也将张玉湖竖起来当了秦党的靶子。
秦桧当时的手段,比押题狠多了,他先做好文章,再请了主考看卷,生生将人关了三日,逼得主考低头,这才放人。
适时秦桧权倾朝野,连名震天下的岳飞都能以“莫须有”之罪冤杀,区区一届考官,哪里敢得罪他。他根本无须押题,而是做好了答卷让考官照着出题,答卷都是他亲自替秦埙执笔,单论策论文笔内容,着实不凡,可他的文笔高宗见得多了,这会儿正好君臣相左,便找了个理由压下了秦埙,倒给张玉湖结下个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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