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方靖远默然。
但利之所在,总有人不顾道义,丢了良心,谋取暴利。这假药次药,自古有之,屡禁不绝,钱太医说得都是轻的。后世为何对中医和中成药诸多诟病,往往不是因为药方的问题,而是出在药材和制药过程。还有那全厂只有一只鳖的鳖精,吃不死就行的各种保健“药”品,与药局那些人又有何不同。
见他彻底蔫了,钱太医倒开始安慰他,说道:“其实你这法子也不是完全不行,我那几个徒弟的药铺里,也有些成药出售,但大多是消暑丸药和滋补之物,还有些止血散剂。当真伤寒之症,还是得去医馆把脉问诊,须知这开方之事,定得根据病患体质,对症下药,而非一剂解百毒。”
“多谢太医指教,我明白了。”方靖远明白过来,倒也不再强求,只是提了个小小的要求,“既是如此,那我的药已经开好,是不是可以做成药丸……实在不行,别那么苦也可以啊……”
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钱太医先是板着脸说道:“良药苦口利于病,难道使君不懂?”
“知道……利于病不利于心嘛!我懂了。”方靖远蔫蔫得没了脾气,“等这感冒好了,我的胃口也没了……人生艰难,实在太苦了……”
“好吧!”钱太医终于没忍住,还是笑了出声,“今天的药喝完,我让人给你做成蜜丸送来,可不能再少吃了,这药剂量不足的话,吃了也白吃,到时候病情反复,会更难治愈,明白?”
“明白明白,多谢太医!”方靖远长出了口气,哪怕是大药丸子,也好过那苦汤,这下点头点得飞快,又得寸进尺地问道:“方才太医不是说伤药散剂在药店有售吗?能不能定制一批,配发军中,最好是能装成一小袋一小袋的,可以缝制在衣带上,这样方便携带,万一受伤也可以及时止血。”
“这没问题。”钱太医说道:“医学院那边的学生近来正好在做金创药和止血散,我到时候安排她们按照你说的要求做好药包就是。云台山那边有不少村民采药卖到医学院来,若是大量制药怕是还有些不足,能不能帮我们再开点地方做药园?”
“行,最近又有两批流民逃难而来,正好收容在外城,让他们开荒种些药草,工钱我这边出就行。”
方靖远对此乐见其成,“山里的荒地不适合种粮食,种些药草倒是很合适,只是一般的流民不懂得种植药草,还得钱老您安排弟子们去指点指点,以免他们种不好还耽误了你们用药。”
钱太医满意地点头,又忽然问道:“使君可认得雁荡宁氏中人?”
方靖远一脸茫然,“雁荡宁氏?未曾听闻,不知钱老为何提及?”
钱太医轻咳了一声,说道:“宁氏本是书香门第,出过几名进士,家中有一女婵媛,自幼体弱,好读医书,为行医而出家,如今听闻海州医学院亦招收女子行医,特地请人送信与老夫……”
“好事啊!”方靖远闻言大喜,急忙说道:“还请钱老回信与她,无论是来当老师还是来研习医术,我们都十分欢迎,最好她也能在这里开家医馆,带些弟子出来,也可以替钱老你分忧啊!”
钱太医话还没说完就见他如此“求才若渴”,当即呵呵一笑,说道:“她应该已经在路上了,过几日就到,届时若是使君门下的人见到,万望行个方便。”
“那是自然。”方靖远没想到云台学院的名头才打出去没多久,竟然就有自己送上门来的老师,高兴得连病都好了几分。
等了几日之后,方靖远的病也差不多痊愈了,开始恢复正常工作,处理府衙堆积如山的公文时,绣帛儿便带着宁氏的这位女道医前来拜访。
方靖远这才知道,原来宁道医还不是一个人来的,除了她自己外,还带了一男三女四个徒弟,最大的十四,最小的不过五六,都是身有缺陷的孩子,跟着她千里迢迢行来,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宁氏见过使君。”宁婵媛是个三十出头的中年女子,容貌算不得十分出众,却因温和慈悲的眼神别有种独特的气韵,让人看着十分舒服,有种如沐春风般的亲近感,而她身边的几个徒弟,却都眼神警觉而敏感,像是经历过不少事的,哪怕到了府衙行礼之时,仍带着几分疑虑和不安。
方靖远连忙让她和弟子们免礼,说道:“宁道医一路辛苦,本官已着人给你们在云台书院准备了住处,若有不足之处,尽管告知书院管事,本官已跟他们说过,但有所需,尽管开口吩咐便是。”
宁婵媛向他行了个礼,说道:“久闻方使君体恤百姓,治下无论男女老弱皆有所为,贫道亦是走投无路,特来求助于使君,望使君能赐予一隅清修之地,容我们师徒自力更生便可。”
方靖远一怔,不明白她所求为何,谨慎地说道:“本官听闻宁道医在雁荡行医,颇得民心,由百姓自发捐助以修建道观,不知为何会有走投无路之说?烦请道长明言,但凡不违背大宋律例者,本官必当竭力襄助。”
宁婵媛听出他话中含义,合法的可帮,违法徇私的他也爱莫能助,不由苦笑一下,说出了自己来此的原因。
雁荡宁氏其实世代是居住在浙江温州,也是传承上百年的书香世家,宋代很多文人秉承“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说法,在读书应试之外,也学习医术,而宁婵媛的父亲宁璧是绍兴年间的进士,在宁家也算是小有威望。然而宁璧仅有宁婵媛一女,又自幼多病,在道观中寄名,为调养身体跟着读了不少医术,渐渐就对草药之学入迷,年过及笄后不但不肯嫁人,还要出家继续行医。
问题就在于宁璧不肯过继族中子弟,而宁婵媛出家之后,宁璧干脆将自己名下的房产田地都划归女儿名下,免得自己百年之后女儿无人照顾。他活着时有官身压得族中无人敢言,可他前脚去世,后脚就有人抗议宁婵媛身为出家人,霸占宁氏祖产,要她过继族中子弟继承家业,否则就要她将家产归还宁氏。
而此时,宁婵媛的道观里已经收养了好几个被人遗弃的孩子,都是身怀重疾或残疾,眼看着养不活了,就悄悄丢在道观门口,她养活了,有的被人带回去,有的则留下成了她的徒弟。
行医二十年,她带出了不少弟子,可等到她需要帮助时,第一个反水的就是她的大弟子,昔日被弃的孤女,如今已嫁入宁家,为了宁家所谓的家族名声,不惜污蔑她篡改亡父遗嘱,霸占宁氏宗产,甚至还误用药草害死过人命等等。
平日里求医问药时,当她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化身,求她赠药救命,可人非神仙,又不是所有病都能药到病除,起死回生的。有宁璧在时无人敢上门闹事,如今眼看着宁家自己都来拆台,那些早就觊觎她的医术和道观的人,便一个个都冒了出来。
宁婵媛一直都被父亲庇护,昔日也是被人捧为神医在世,着实未曾想过,父亲一朝去世,从族人到昔日的病人,就会一个个都变了脸,甚至连自己亲手带大,嫁入宁家的徒弟,也翻脸给了她最重的一刀。
她寡不敌众,又没法证明道观的所有权,这本就是记在宁氏的祖产,就连官府都站在族长那边,要她偿还祖产。还是她先前曾经救治过的一个病人,悄悄告诉她,昔日曾主张独立女户的小方探花如今是海州制置使,在海州所办的云台书院中设有医学院,男女兼收,建议她去海州另开药堂,以免再受宁氏的辖制。
云台医学院打得是钱太医的名号,而宁璧早年曾与他相识,宁婵媛得知他在此处,便果断私下里折价买断了手中房产和田地,将契书都托给中人办理,自己则带着这四个弟子搭成商船,一路北上来了海州。
她并非求方靖远替她申冤报仇,只求在海州能有一处清修之地,供他们师徒栖身便可。
方靖远大为意外,问道:“宁氏如此做法,有悖人伦,侵占财产,若是你愿意,本官愿修书一封,寄与温州知府,请他派人查明宁氏之过……”
“使君好意,宁氏心领了。”宁婵媛却摇了摇头,婉言拒绝,“家父留下能带走的,我都已经带走,带不走的,便是留下也无妨。毕竟我出身宁氏,也算还了出身的因果。至于其他人……”
她淡淡然地一笑,说道:“其实贫道的离开,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惩罚。”
呃,方靖远没想到这位竟如此豁达大度,行迹近乎圣母,倒也敬佩,反正云台书院在建设规划时,就在后山修了不少小院专门作为特聘老师的宿舍,而如今闻名而来的大儒和名家并不算多,时不时还要他和辛弃疾去讲课撑撑场面,就让人带着宁婵媛和她的弟子们上山自选了个院子,至于她是当做宿舍还是改建成道观清修,便随她自愿,并无强求。
可后来他收到了温州的来信,才知道这位所说的惩罚,并不是唯心主义的因果报应,而是实实在在的现世报。
原来宁氏祖居所在的村子,背山而居,有山涧流溪,本是一块风水宝地,宁氏的祖坟也在山间,家庙和道观都是为此而建。他们只知道宁婵媛自幼学医修道,在山中采药为村民治病,几乎绝大多数都是免费行医赠药,却不知她亦是替宁家镇守此地风水局的阵眼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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