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转向赵昚,慷慨陈词,正准备请他批阅劾章,给那两人定罪,再谈处罚之事,赵昚终于抬起了眼皮,冷冷地扫过众臣。
“你们说完了?行吧,既然你们的奏折朕都听完了,那众卿也来听听方卿家的奏折是如何说的吧。”
群臣的眼皮一跳,方靖远的奏折?这么快就送来了?
站在最前排的张浚和史丞相对视一眼,隐约都感到几分紧张。方靖远骂走他们前任之事,他们都曾听过,之事他们是在那之后入朝拜相,并未亲身经历过当时的情形,虽觉得后人形容的有些夸张,但还是对他不得不生出几分忌惮之心。
“徐州之败,在臣预敌不足,救援不及,乃至徐州得而复失,数万将士沦于敌手……”
听到方靖远一上来就痛心疾首地自承过失,众人都松了口气,既然他肯认错,看在官家的面子上,大家也不是不可以高抬贵手,对他从轻发落。看来这位昔日眼高于顶清高自傲的小方探花,在经受了外放的苦楚和战火的毒打后,终于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开始懂得放下身段了。
“然,臣虽有过,却非首过。今日徐州之失,论及首罪,当属泗州、楚州两地制置使,眼见灵璧得胜,不思支援,坐失良机。得知徐州之围,枉顾同僚性命,不出一兵一卒援助,甚至放弃灵璧要塞,致使宿州敌军长驱直入,包困徐州,数日,不得救援……”
朝堂上顿时响起一片吸气之声,先前最早指责和弹劾方靖远和赵士程的,就是泗州和楚州制置使,指责他们作战不力,致使徐州沦陷,其他人才跟上一窝蜂地弹劾,可谁能想到,他们的先下手为强,就是为了掩盖自己当时不肯出兵,贻误战机的责任呢?
替他们说过话的御史和文官,已经悄悄地将自己还未送上的奏折藏进袖笼里,生怕被人看见。
“除泗州、楚州之外,尚有国奸,混于城中,挟持使君,逼迫守军,开启城门与金兵里应外合,致使本可坚守一年半载的徐州城,沦于敌手。”
“此等国之奸细,身为宋人,却甘为金奴,通敌卖国,致使徐州沦陷,死伤无数,枉为人臣。还请陛下严查其亲友,是否有同气连枝,一味卖国之举。如此国之内奸,于国于民,皆为大害,当严加查处,严惩不贷!”
“启奏官家,冤枉哪!”内侍刚读到此处,就有几个大臣惶恐地出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喊冤,“微臣之子只是去徐州襄助,不光送粮送钱,还施粥施药,救济老弱妇孺,做的都是善事,结果却死于金人之手不算,还要被污蔑为奸细,请官家为我等做主啊!”
“跳得还真快啊!”赵昚瞥了他们一眼,说道:“朕刚才可有说那奸细,是你们的儿子?方靖远的奏折中,我看也未曾指名道姓啊,你们喊冤喊的这么快,倒像是早已知晓内情哦!”
“这……”
几人面面相觑,他们一收到消息就立刻准备了弹劾奏章,也是泗州制置使派人告知自家儿子的死讯,只是原因含糊其辞,他们本就怀疑其中有问题,如今一听方靖远的奏折,下意识就出言反驳,可被赵昚这么一说,他们头上背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暗暗叫苦不已,却又不知该如何辩驳才好。
在皇帝面前,若是他已有定论,那他们越说,只会错的越多。
更要命的是,那些蠢货已死,他们本以为是死无对证,可现在方靖远压根不跟他们讨论证据,直接就扣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这等足以诛九族的大罪,和严查奸细的提议,让他们根本不敢再做狡辩。
赵昚见他们都诚惶诚恐地闭嘴,方才冷哼了一声,另外抽出张信纸来,说道:“方靖远的奏折里虽未曾指名道姓,永嘉郡王的奏折里,却已明明白白地列明,是何人对他下药,盗取印信,骗开城门,引入金兵……你们,要看一看吗?”
那几人彻底瘫倒在地,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赵昚看着他们,满眼厌恶之色,鄙弃地说道:“昔日范丞相曾与先帝说,藏富于库,不若藏富于民,为求国富民强,朕就算知道你们家人经商谋利,亦未曾严加处置,就是想着你们有钱之后,尚能回报于民,作些善事。”
“然则你等不思君恩,反而变本加厉,为谋暴利而北上,却于国家危难之时临阵脱逃,通敌卖国,还妄想欺瞒于朕,反诬有功之臣,还真是出息了呢?”
“若是朕不处置尔等,如何对得起徐州死去的将士?”
“来人,照这名单,将他们官服扒下,送交大理寺严审。不在堂上的人,去他们府中缉拿,所有家产一概抄没,三族之内,尽皆下狱待决。”
“是——”
众臣凛然,再无人敢替他们求情,亦无人敢出声质疑官家的决定,他们此时忽然发觉,现在高坐在龙椅上的,已不是那个暮气沉沉的上皇赵构,而是个朝气蓬勃,雄心壮志满怀的年轻皇帝赵昚。
当初有飞龙现世,落于赵昚身上,就预示着这位官家的不凡之处,可他们还一如既往地像应对赵构一般,以为他也能被臣下左右,却是大错特错了。
他要做的事,是锤炼出一把钢刀,将所有阻挡他北伐和中兴大宋步伐的障碍,毫不犹豫地劈开,斩落,哪怕刀下是无数人的尸骨,他也会踩着这条路前行,不容置疑,绝不后退。
回信在半月后,方才送到海州,赵士程已经清醒过来几日,总算可以起身自己吃饭喝水,而无需假手他人,倒是让小小的赵不弥松了口气,终于有耐心去哄那个比他还小的女娃娃小鱼娘。
赵士程清醒之后,方靖远就把他挪到了府衙里住着,医学院虽然有钱太医坐镇,医术高超,但人多嘴杂,也不便于单独休养,到府衙这边,单独请了几位“医护”人员照看,恢复的速度也不比住在医学院慢。
而如今整个海州城都在备战之中,海州狸的人尤其忙碌,自然也顾不上照看小鱼娘,方靖远就让岳璃将她送到了府衙中,正好跟赵不弥作伴。
赵不弥聪慧懂事,却过于乖巧沉静,方靖远一直担心他受唐婉抑郁而逝的影响,对这孩子的成长不利,所以曾叮嘱过赵士程对他多上些心,毕竟赵士程的长子和次子都已成家立业,单独生活,并无长辈可以照顾这个幼子,结果被他带到徐州,竟险些失落在里面。
而小鱼娘则是自幼跟母亲和大白豚一起生活,如今约莫也有四岁左右,刚回来时还连话都不会说,被海州狸的娘子们带了一个多月方才能开口说话,虽说如此凄惨的身世和遭遇,可性情却极为活泼,每日里上蹿下跳的,不像是跟大白豚长大的,倒像是跟花果山那一猿一猴长大的。
这两个孩子一静一动,方靖远想着让他们能互相帮助相互影响,改善性情,可没想到,赵不弥倒像是个当哥哥的模样,这赵鱼娘就完全没个当妹妹的样,反拉着他快要将府衙内院都翻个遍了,几乎一时都不停地,满院子都能听到她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和“哥哥哥哥”的叫声。
“还真是对不起了,让阿弥带着鱼娘,着实受累了。”方靖远十万分的愧疚,对着赵士程说道:“不过看阿弥跟她也学会了凫水,倒也不算坏事吧……”
“自是好事。”赵士程微微一笑,说道:“我也听绣帛儿说过鱼娘的身世,虽不知她是哪位帝姬之后,若是方贤弟不弃,我便禀告官家,过继她为女,以后他们便是亲兄妹,自当互相扶持。”
“那就多谢赵兄了!”方靖远长出了口气,他让绣帛儿在给赵士程换药时,有意无意地提起鱼娘的身世,唏嘘之余,一方面想引起他的关注,另一方面就是想让他能设法给鱼娘个身份,毕竟赵士程是宗室之人,还曾任过临安宗学司正,对宗室中这些规矩再熟悉不过,总好过他一个“外人”去插手皇家之事,反而容易招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可没想到赵士程如此“善解人意”,当即就答应认鱼娘为女,说的是“过继”而不是“收养”,自是已承认她与赵氏宗室的关系,对她以后的身份也是最好的处置方式。
赵士程看到自家儿子跟那个小丫头正在院里的桂花树下扒着树枝摘桂子,仰起的小脸难得露出笑容来,也跟着安心了几分,“方贤弟不必客气,鱼娘与我父子有缘,阿弥能有这个妹妹,也是他的福分。只是在下尚有一事相求,还请贤弟应允。”
方靖远当即说道:“赵兄才是太过客气,有事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力所及,必当尽力而为。”
赵士程叹道:“我此番受伤,自忖必死,却想不到先有霍九郎拼死相救,后有方贤弟冒险接应,我这条命本不足惜,便是死了,亦可下黄泉与亡妻相会,只是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弥这孩子。”
“他天性敏感多思,虽聪慧机敏,我却一直担心他慧极而伤。我也不大会带孩子,孩子随我这些年,反倒操心我比较多些,所以……我今日也顾不得这张老脸,还请方贤弟和岳将军能收他们兄妹为徒,教他们文武之道,亦可在此与贤弟为伴,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这……”方靖远犹豫了一下,带孩子,还真不是他的强项,尤其还一下带俩……赵不弥还好说,赵鱼娘简直就是个小魔王,可这个包袱,本就是他捡回来的,想推给人家,总是有些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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