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唐家娘子既然已另嫁良婿,还生有一子,可见她本身并无任何过错,我倒是敬佩她后来的那位夫婿,至少他在你们重逢之时,并无加以阻拦和斥责,而你呢?”
“你见不得人家过得好,念及旧情,想什么红酥手、黄藤酒,什么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你这分明是在逼她去死!”
方靖远越说越气,忍不住拍案而起,“陆兄,小弟敬佩你的文思才华,可你这番作为……着实让人不齿!你提笔写词倒是痛快了,可曾想过唐家娘子身为他人妇,却被你说成旧情难忘,如此名声,让她如何面对夫婿和孩子?”
“你说她是抑郁而终,我看她分明是被你气死的!”
“我……”陆游被他骂的狗血淋头,目瞪口呆,坐在那儿久久回不了神,“是我害死了婉儿……是我……我该死!”
他喉头一甜,竟哇地吐出一口暗黑色的污血来,整个人向前一扑,昏死过去。
“务观兄!”辛弃疾吓了一跳,急忙冲上前将他扶住,“来人!快——快去请大夫来!”
方靖远哼了一声,说道:“幼安不必担心,陆兄因情生怨,加上唐家娘子之死,一直郁结于胸,若是长此以往,只怕步其后尘,难以为继。今日这淤血吐出,能一解了心结,并非坏事。”
辛弃疾恍然大悟,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想不到元泽学识广博,竟然还懂得岐黄之术。方才我见你说得那般义愤,还以为……”
“我可没说假话,字字出自肺腑之言!”方靖远狠狠地瞪了昏死过去的陆游一眼,说道:“若非看在他还有几分悔过之心,我才懒得管他是死是活!”
第十九章 咽泪装欢
哪怕同样身为男子,方靖远对陆游这种行为还是深表唾弃的,但见辛弃疾不以为然的模样,不禁心生感叹。
这个年代的女子虽然也有财产权,裹足这种极端行为尚未普及开来,但整体上对女性的压制已经开始逐步加深,女性的地位远不如盛唐时期。尤其是妾通买卖,很多士大夫以风流自许,赠妾为荣,像陆游这样和离之后还念念不忘的,在他们看来,已是深情代言人。
若非如此,《钗头凤·红酥手》也不会流传的那么快,逼得唐婉回信之后,抑郁而终。
辛弃疾唤了小厮送陆游回去,方靖远便独自去结账。
这玉尺楼是五云山上最有名的酒楼,再往上到云栖台便是云栖禅院所在,若非陆游早在半月前就定了雅间,当日来此怕是连大堂的桌子都排不上号。
他们本是相约午时玉尺楼,日暮云栖台,正好一路游玩赏景吃喝都不耽误,可没想到陆游心事暴露,借酒发泄,却被方靖远怼得呕血,好端端的重阳登山游就这么半途而废,方靖远也很郁闷。
好在他出门的时候带着荷包,不至于结账时囊中羞涩,可没想到,刚报出雅间房号,掌柜就殷勤地说有人已代为结账,还请他去楼上一见。
方靖远立刻警觉起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眼下还沾着乡试科举一案的干系,没最后定案之前,万事皆有可能,决不能随随便便让人结账买单,贪这点儿小便宜,掉进坑里去就麻烦大了。
“不必,店家既然认得那位客官,就请将饭钱代为交还,我们自己吃喝的花费,自己付得起!”
他面色已沉,说话间故意带上了几分不悦之色,将那种爱面子的文人受到“金钱羞辱”时清高自傲的反应表现的活灵活现,连掌柜得都信以为真,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
“是赵某冒昧,一时冒犯,还请方贤弟见谅!”
一个身着银白色锦袍的中年男子牵着个同样一身白衣的小童从内间的雅室走了出来,那人剑眉轩目,器宇不凡,只是眉间眼角带着几分沉郁之色,带着几分化不开的愁意,让原本贵气轩昂的人物平添几分文雅悠远气质。
方靖远先是一怔,本该是个完全陌生的人物,可形貌举止间,竟有几分熟悉,依稀跟赵昚有些相似之处,尤其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简直是赵家宗室的标志性遗传基因。
“阁下是?”
跟赵昚同辈在宫中候选的宗室弟子他见过不少,尤其是跟恩平郡王交好的几位,他还特地打听了形貌,免得对面不识,而眼下这位……自称赵某,显然也是宗室中人,只是不知是敌是友,是何来意。
“在下赵士程,唐家娘子,正是赵某亡妻。”
赵士程拱手一礼,叹息一声,“方才几位畅饮之时,在下无意听得方贤弟替亡妻说话,心生感慨,却又不知如何答谢,冒昧之举,还请贤弟见谅!”
“在下本欲往真际寺为亡妻烧香祈福,相请不如偶遇,不知……贤弟可否拨冗与我等同行一叙?”
“呃……”方靖远犹豫了一下,低头对上那小童黑白分明的眸子,一双眼清澈如水,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满眼祈求之色。
那小童不过五六岁年纪,生的玉雪可爱,容貌精致远胜其父,想来是继承母亲的缘故,只是父子俩同样的眉眼暗沉,心事重重,连这般本当无忧无虑的小儿都如此深沉,看得让人心疼之余,不自觉地就点了头。
或许,他也想听听另一个当事人的说法,毕竟,千古流传的陆唐爱情故事里,这位几乎是个隐形人,成全了两人的千古传奇,却无人在乎他的喜怒哀乐。
别人的故事里,他是背景板,可在他自己的人生里,他依然是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活生生的人。
“方某亦欲登山一行,既得郡王爷相邀,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五云山本就是西湖畔的名胜之一,传说山顶终年有五彩祥云盘旋萦绕,晴雨不散。而山顶的真际寺,于熙宁元年得御赐匾额,南宋高宗于临安定都时,几次金兵进犯,高宗避难出城,途经于此,得僧众照拂,此后宗室贵胄往来不断,香火日盛。
真际二字,本就出自佛门术语,意为不生不灭,犹如真言、真谛。
方靖远一路听得赵士程介绍,听他谈吐不俗,亦非寻常男子,倒是颇有几分佩服唐家娘子的眼光和勇气。
俗话说,初嫁由父,再嫁由己。
唐婉被陆家以无子、克夫的名义休弃,哪怕陆游再三争取后给她的是和离书,并将她的嫁妆一并送还,可这种名声在这个年代,别说是外人,就连她自己的亲人族人,都难以接受。
更何况当时她已父母双亡,带着嫁妆归家,面临的是族人的虎视眈眈,若是一着不慎,便会被人骗财骗色,甚至谋财害命。
而事实上,当时她也的确遭遇险境,被一些登徒浪子觊觎,妄图坏了她的名声之后再行强娶。所幸被赵士程撞见,英雄救美之后,惺惺相惜,他便不顾家人劝阻,当即求娶,以正妻之礼堂堂正正迎她入门不说,还立誓永不纳妾。
唐婉被名声所迫,又感于他的真诚,并未隐瞒自己三年无子之事,却不想两人成亲后不到一年,便生下一子,夫妻相敬如宾,本是和美圆满不过,却不想一次偶遇,赵士程本以为让陆游与她相见,成全两人昔日之情,孰料陆游竟在园壁题词,将两人“私情”广传天下。
陆游的诗词脍炙人口,《钗头凤》更是感人至深,以至于传扬出去,人人看到赵士程时,都觉得他头顶发绿,言笑之间,不无暧昧,根本无人在意他和唐婉的感受。
唐婉本就心思细腻,眼见百口莫辩,又愧对夫儿,抑郁之下,竟一病不起。她病逝之后,赵士程便在真际寺为她立了牌位,年年带着儿子前来拜祭,为她祈福求来世再聚,不必经历陆某人的“爱情”,仅有他们一家三口便足矣。
赵士程难得遇见有人肯听诉尽心事,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说起来唏嘘不已,眉眼间对亡妻的怀念情深,毫无作伪之态,比之先前陆游忘形痛哭,更让方靖远触动不已。
“尊夫人所回的词中言道怕人寻问,咽泪装欢,想来并非是怀念旧情,而是人言可畏……”
“那并非内人所作之词,”提及此事,赵士程不由愈发切齿不已,“都是些登徒浪子,闻得陆务观词传天下,便假托内人之名,回信于他。可恨陆务观明知那封信绝非内子所写,却不加解释,令人误会内子对他并未忘情……”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内子……分明就是被他们这般生生逼死,哪里是为那人旧情难忘,可恨我一张笨口拙舌,说不过那些酸腐文人,只能任他们颠倒黑白,而内子蒙冤黄泉……”
“唯有今日,得贤弟一语,赵某当真感激不尽!”
方靖远听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这流传千古的爱情悲剧里,女方的和词竟然是伪作!其实跳出陆游的粉丝圈,明眼人一看便知,唐婉再嫁七年,都不曾见过陆游,赵士程身为宗室郡王,却对她一心一意,哪怕明知她有克夫无子之名,都不曾纳妾,情深情浅,难道唐婉自己感觉不到?
只是世人吃瓜看戏,都只听自己想信的,风流才子,名士佳人,那才是文人梦寐以求的爱情传奇。而赵士程不过是个中年宗室,才不出众,相貌平平,若没有宗室背景,连背景板都当不上,怎堪与名传天下的陆大诗人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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