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靖远听到最后,有些无语,便问道:“既然此案有众多目击证人,又是当场擒获凶犯,她也认了是自己亲手杀人,还有什么冤要喊?”
林推官抬头望向方靖远,见他丝毫没有为林梅儿开脱的意思,方才说道:“她说这招‘缠丝手’是绣帛儿教给她的,她当时根本不知道这招能杀死人,只是在情急之下,错手杀了吴江,若非要定她的罪,那教她的绣帛儿一样有罪……”
“胡说八道!简直岂有此理!”方靖远闻言大怒,差点就拍案而起,“简直是一派胡言!当初她从军学艺,学的自然是上阵杀敌之术,岂有不知自己所学能不能杀人的?己身不正,既不能自立,又不敢负责,居然还有胆子攀诬他人,此女当真是蛇心狼牙,专门反咬他们,不识好歹!”
“是是!”林推官一边应声,一边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可她当时在公堂之上喊冤,押送她来的邻居和她的继子都听到了,她家人亦递交状纸,状告绣帛儿居心不良,教人杀手,谋杀亲夫……”
“他们还有脸告绣帛儿?”方靖远怒极反笑,忽地明白过来,“那个林梅儿,只怕是对绣帛儿怀恨在心,恨她当初不肯嫁给吴江,才让她落得如此地步。可她就不想想,当初若不是她,绣帛儿又怎会被这等无赖之人盯上?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可是……”林推官苦着脸说道:“话虽如此,可林家和吴家都坚持要告绣帛儿,甚至要海州狸负连带责任。说什么若非林梅儿在海州狸学得不守妇道,也不会胆大包天地对夫君出手,以致犯下杀夫之罪……”
“这几日他们煽动民众,奔走相告,还去海州狸的营地闹事,要她们交出绣帛儿……”
他这么一说,方靖远霍然起身,想起岳璃正带着绣帛儿她们回营地安置,只怕要跟那些闹事的人撞个正着。
“立刻带人,随我去海州狸营地。那些胆敢闹事的刁民,一律绑回来收监!”
“是!”林推官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恼怒,压根没有将绣帛儿交出来平息民愤之意,想到自己先前压下这官司时的顾忌,不由在心中暗暗苦笑之余,倒也有几分心安。毕竟,有个在出事的时候肯挺身而出保护你的上司,而不是遇事就把你推出去顶缸的上司,更让人能安心做事,踏实做人。
海州狸的营地在海州城东北方向,背山面海,是从海州军中单独划出的一片营区,因为要给狸娘们各种训练之用,与海州军之间还隔了约莫有百余丈空地,以免两军之间发生误会。
先前岳璃就曾因为海州斥候有事没事地在营地外晃悠着窥伺自己的女兵,才提出狸娘们挑战海州军斥候小队的比赛,最后因沭阳一战隋畅等人输得心服口服,再无二话,平日里就算见到狸娘,一个个也不再偷摸着说说笑笑,而是赶紧目不斜视地走开,生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几日海州狸有一半人手都随着岳璃和方靖远出征徐州,留下的人平日都紧闭营门,足不出户,在里面正常训练,反正吃喝都由军营厨房统一派送,也饿不着她们,不如趁着岳璃不在时好生训练,下次就有机会跟着她一起出去作战,赢取战功和奖励。
可如今有数十人手拎着竹筐堵在海州狸的营门口,将里面的烂菜叶和臭鸡蛋朝着营门上砸去,嘴里更是不干不净地胡乱扯骂,里面的人听得虽是恼怒,但一无军令二无对策,她们总不能因为对方骂人就去揍这些老弱妇孺,只能闭门不答,任她们在外叫嚣。。
“交出绣帛儿!严惩杀人狸!”
“什么海州狸,分明是一群狐狸精!吸人精血,害人性命——”
“杀人偿命!交出凶手!”
林母穿着一身白衣,嚎啕大哭,“我苦命的梅儿啊,是娘不好,是娘不该让你参军去当什么狸娘,谁想你跟她们学得如此不守妇道,是娘害了你,娘就是死在这里,也要替你伸冤报仇啊!”
“交出绣帛儿!”
“交出绣帛儿!!”
吴江之子吴小春披麻戴孝地站在林母身边,起初看到营房的围墙和箭塔上闪烁着的刀枪光影还有些害怕,等其他人都开始怒喊这朝营门扔去无数烂菜叶和臭鸡蛋,里面却毫无反应时,他也跟着大叫起来,跳着脚将臭鸡蛋狠狠地砸在营门上,看着那稀烂的蛋黄蛋清将木制的营门弄得乌七八糟,心里说不出的快意。
若是在从前,就算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来营地闹事,别说在营地,就算在城中街市上,若是一不小心冲撞了那些金兵,都随时有可能掉脑袋。
可如今,自从方使君到来,严格约束军纪,寻常都看不到士卒在街头行走,负责巡逻的都换成了府衙的衙差。那些衙差负责城中诸多杂役,分水火六班,大多都是本地住户的弟子,行事更为亲民,养得海州城的百姓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林梅儿之父林庆安本是海州军的一个小校,家中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早已娶妻生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平日也颇为疼惜,方才纵容她跟着学了几分武艺,正好魏胜举兵拿下海州后,收编了原海州军中的汉人,林庆安得知魏胜的女儿亦喜好玩枪舞棍的,就让林梅儿跟着报名去做了魏楚楚的亲随,后来才会一起入海州狸。
由始至终,对他们而言,追随魏楚楚和海州狸,都是寻找向上爬的机会,尤其是得知方靖远和辛弃疾等新来的府官都未曾娶妻,更是抱了十二万分的希望,哪怕不得正妻之位,能做个妾侍都相当于麻雀飞上枝头。
谁能想到,这几位对女子根本不假颜色,把她们统统丢给岳璃操练得死去活来,眼看着他们连魏楚楚都不曾放在眼里,走过她们身边时,压根没把她们当成女儿家看待,林梅儿才知道这算盘是彻底打错了。
眼见算计不成,林家人本想直接让林梅儿找借口退伍,沭阳一战着实吓着了她,她原以为海州狸就是做些传话跑腿,搜集情报打探消息的活计,哪想到真要上阵厮杀与那些男人拼死拼活的。
是绣帛儿立功受奖刺激到了她,眼红绣帛儿得到的嘉奖,可那是她无论如何也拼不到的,就想着让林母找人说和,算计了绣帛儿的铺子。
在她看来,绣帛儿这样二十四五的“老女人”,有人肯娶都是天上掉馅饼,吴江给了林母一百两银子,就是为了谋算绣帛儿的铺子,结果却被绣帛儿打了个半死丢出墙去,还威胁了一番,再不敢动她的主意,只好反咬一口,找上了林家。
这些人都是海州的坐地户,当年大宋在时,他们吃大宋的粮饷,当大宋的子民,而金人占城时,他们也领金人的粮饷,做金国的顺民。对他们而言,根本没有什么宋金之分,只要谁给粮饷,就给谁干活。
金人残暴,他们就老老实实战战兢兢地给人扛活,换了宋人为官,约束严格,不许军官吃空饷,更不许擅自扰民,欺行霸市,海州城眼见着蒸蒸日上地发展起来,可相形之下他们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了。
到手的银子林母自然是不肯再还回去,更何况她早就给儿子盖房买地花得七七八八,如今想还也拿不出来,只得把林梅儿嫁了过去抵债,酿成今日苦果。
林母和林梅儿一样,都将所有怨恨都堆在了绣帛儿身上,若是当初她肯嫁给吴江,岂非皆大欢喜,又何至于此?
左右方使君下过告示,官兵不得擅自对百姓出手,林梅儿父女平日对这条规矩嗤之以鼻,如今却正好借着这机会闹上军营,就是想要从绣帛儿身上讨回好处,甚至闹大了的话,说不定还能替林梅儿摆脱死罪。
岳璃和绣帛儿一行人刚走近营地,就听得前方鬼哭狼嚎的,她听了几句没明白怎么回事,却知道这些人是来找绣帛儿的麻烦,当即让绣帛儿从后上入营,自己带人上前,厉声问道:“尔等何人,敢在我军营地闹事,莫非是金人派来的奸细?给我拿下——”
“我们不是奸细!”林母哪里想到她一回来,先不问是非,张口就将他们打成奸细要拿下,急忙说道:“岳小将军,奴家是林梅儿的亲娘,她虽说从你这里退伍,可你们营中的绣帛儿不怀好意,教她杀人手法,以致梅儿误杀亲夫,如今要被府衙问罪,还请岳将军开恩,交出绣帛儿,救我家梅儿一命!”
说着,她就噗通一下跪在了岳璃身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个不停,“我家梅儿素来胆小,连个蚂蚁都不敢踩死,哪里敢杀人啊!都是那个绣帛儿故意教坏我女儿,才害得她失手杀了亲夫,造孽啊!这什么海州狸狐狸精的真是造孽啊……好端端的女儿家不嫁人生子还杀人要命,可怜我家梅儿都身怀六甲,还要背负杀夫罪名,真是苍天不公啊……”
“是不公。”岳璃冷冷地俯视着她,说道:“我若早知道林梅儿是这等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人,当初就不该收她入营,更不该放她活着离开。”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一字一句,格外清晰,犹如枚枚冰锥,锥锥刺人心,让人霎时间从头冷到脚。
林母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抬头望向她,却被她身上的杀气震慑,不敢妄动,只能低声说道:“你……你不能……梅儿也是海州狸的人,求你……求你救救她啊!她还小,她不能就这么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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