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文君目光扫过台下,一种隐含着雀跃与激动的心情从心底升起。
然而这样的激动,并不像是来自易文君对接下来的“打脸环节”的激动,而像是来自另一个灵魂的对音乐对歌唱对舞台的激情。
——只要面对这样的灯光与注视,只要当那音乐响起,只要站在这舞台上,我就是这里唯一的支配者,唯一的王!
易文君听到了这具身体里有力跳动的心脏,听到了体内喷薄欲出的兴奋与雀跃。
有那么片刻间,她感到自己的灵魂似乎也飘荡出了这具躯壳,以近乎上帝视角的目光,审视这个演唱厅内的一切——她看到了在舞台上熠熠生辉的暴君,看到了台下逐渐变了脸色的爱玛爵士,看到了陆续被莫名力量吸引目光的其他演艺人员,还看到了贪婪中带着自豪的崔西夫人,以及复杂中带着悲伤的维尔玛。
小小的一个演唱厅内,竟汇聚如此的人间百态,如同一个微缩的社会。
可这一切的一切,对于舞台上的那位绝对支配者来说,却都如此微不足道。
飘荡的灵魂重回躯壳,易文君听到爱玛爵士神色复杂地示意开始,熟悉的音乐与熟悉的歌声响起。
“Non! Rien de rien。Non, je ne regrette rien……”
再一次的,不可思议的魔力随着清亮的歌声支配了这个舞台。
但当那如绸缎一样的声音拂过所有人的耳畔时,易文君却惊愕发现,自己这一次竟然听懂了歌词,如同母语。
“Ni le bien qu'on m'a fait。Ni le mal tout a m'est bien égal ! (无论人们对我好,或对我坏,对我来说全都一样)”
易文君心中咯噔一下,下一刻,她的眼前便开始恍惚,一些分明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竟开始以闪回的方式在她面前出现。
这一刻,舞台上的歌声仍在继续,但易文君的目光却投向了遥远的过去。
那段属于安洁莉卡的过去。
安洁莉卡,出身于东奥雷王国偏僻的佛南州,但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她不仅出身佛南州,更出身于佛南州里最肮脏的贫民窟。
在安洁莉卡的记忆最初,她就与一群小伙伴相依为命,如同一群流浪狗一样,在佛南州贫民窟这个污浊的泥坑里为了一口吃食打破了头。
生命是如此无望麻木,却又需要他们小心翼翼地守护这份卑微的幸福。
直到六岁那年,佛南州似乎有什么大人物将要来访,于是佛南州市政府为了维护良好的市容市貌,便干脆将贫民窟整个铲平,而她们这群恼人的流浪狗们,更是直接被当地心狠手辣的□□捉住,其中男孩以低廉的价格贩卖外地,女孩则被高价卖入风月场所。
于是,最后的最后,这一段的记忆定格在一个昏暗的小屋子里,以及门口穿红着绿的崔西夫人身上。
当时,崔西夫人还很年轻,也很窈窕,但在当时的孩子们看来,她却是如此高大,令人恐惧、难以反抗。
“就是你们三个?这么瘦的小孩子能干什么?算了,也是我好心才收留了你们,说吧,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屋子里抱成一团的三个孩子警惕又恐惧。
但她们太饿了,没有逃跑的力气,也没有反抗的心思,只能像每一条流浪狗那样,向给予她们食物的人卑微低头。
“……我叫安。”
“我叫莉莉。”
“我叫梅。”
崔西夫人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这种只有一两个音节的名字太简单了,可不符合我们这儿的身份,你们记住,从今天开始,你叫安洁莉卡,你叫维尔玛,你叫莫妮卡,懂了吗?”
三个女孩面面相觑,迟疑点头。
那一天,昏暗的房间里,刺鼻的香水味,不知忧愁的歌舞声,触手可及的饭菜,和遥不可及的哭声,构成了她们记忆的全部。
当时的孩子们曾以为,这或许也能算天堂。
“Non ! Rien de rien。Non ! Je ne regrette rien(不,没什么。不,我一点都不后悔。)”
易文君听到自己的声音平稳有力。
“C'est payé, balayé, oublié。Je me fous du passé! (已付出代价了、一扫而空了、遗忘了。我不在乎它的逝去)”
她感到自己无忧无愁,一如歌词诉说的那样。
但不知道为什么,台下的维尔玛却在这一刻突然红着眼,扭过了头。
在十岁以前,三个新得到名字的女孩子都是被当作崔西夫人当作舞女来培养的。
但在十岁的那年,崔西夫人却震惊地在安洁莉卡和维尔玛两人的身上发现了她们歌唱的天赋,尤其是安洁莉卡——在听到安洁莉卡的歌声的那一瞬间,崔西夫人就知道事情改变了,知道自己得到了一个哪怕不靠那个喧闹舞厅、不靠那些低俗的康康舞也能得到善终的机会。
崔西夫人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安洁莉卡培养成自己手上最值钱的摇钱树!
她收养了这三个孩子,并耗重金培养她们在唱歌上的天赋,但或许是经济持续下行、舞厅宣告倒闭令大家的境遇雪上加霜,或许是她太过重视安洁莉卡而忽略了另两个孩子,又或许是莫妮卡就是先天体弱。
总之,在某个暴风雨的晚上,原本只是得了小感冒的莫妮卡溘然长逝。
在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她向安洁莉卡恳求,恳求安洁莉卡再为她唱一首《Non, je ne regrette rien》。
“小时候……妈妈最喜欢的就是这首歌……她说这是故乡的歌……可妈妈的样子……我已经记不清了……”
“妈妈……我好想再见到妈妈啊……我就要去见妈妈了……”
莫妮卡死在了安洁莉卡十二岁那年。
从那以后,安洁莉卡在舞台上每次的开场曲目,都是这首《Non,je ne regrette rien》。
它代表安洁莉卡无法挽回也不能后悔的过去,和一个无法留下的人。
十六岁那年,莫妮卡的哥哥扎克雷找上门来,跟安洁莉卡谈起了过去的情谊、早逝的妹妹,谈及幼时小伙伴们如今的信仰与目标,然后他羞涩表示希望成为安洁莉卡的恋人。
安洁莉卡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当天晚上,安洁莉卡与维尔玛爆发了第一场争吵。
关于这场争吵,具体的内容她已经不记得了,但她却始终记得维尔玛摔门而去时给她留下的话。
“你会后悔的,安洁莉卡。除了音乐以外,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蠢货!你以为这样是在弥补莫妮卡吗?不,你这是侮辱所有的人,包括你自己!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安洁莉卡对此并没有在意。
而后,当安洁莉卡与维尔玛开始在崔西夫人的安排下在全国范围内寻找演唱与登台机会时,扎克雷便又顺理成章地要求自己的恋人为自己搜集情报。
“安洁莉卡,我们大家都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苦战……我们太小看东奥雷王国的底蕴了,但我们绝不能后退!安洁莉卡,为了我们的信仰、为了我们解放大家的理想,你可以帮助我吗?”
“好。”
安洁莉卡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于是,这天晚上,安洁莉卡与维尔玛爆发了第二场争吵。
后者再度摔门而出,在甩下“你这个傻逼”后,就彻底与安洁莉卡分道扬镳,甚至摆脱了崔西夫人的控制,自立门户,开始了两人长达五年的针锋相对。
悠扬的歌声中,易文君感到自己似乎越飘越高。
于是她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比如说演唱厅昏暗角落里正襟危坐的六岁小姑娘和她身边的老迈管家;
比如说二楼露台窗帘内相互依偎的壁人,以及一双熟悉的深色眼瞳。
在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易文君微微一震,一段至关重要的记忆涌上眼前——
那是一个美丽的夜晚,明亮的星空。
那一天,刚结束演唱的十九岁的安洁莉卡离开了掌声雷动的舞台。
她提着裙子,欢快地来到二楼露台,而在露台下,一个衣饰普通的英俊青年正在露台下等她,痴痴看着她。
青年有着灿烂的金色短发,醉人的神色眼瞳,当他用他那双如同星空一样的漂亮眼睛注视着安洁莉卡时,安洁莉卡能够听到自己胸膛内毫不掩饰的心动与心跳。
安洁莉卡露出开心笑容,毫不犹豫地跳下露台,跳到青年的怀中,与他一同离开剧院,如同梦中的私奔那样。
但当天空太阳升起,群星隐没,梦也终究会如朝露散去。
那时,青年人紧握着安洁莉卡的手,神色神情而又歉意:
“抱歉,安洁莉卡,我真的要离开了……我的父皇为我定下了一位未婚妻,那是邻国的公主,我没有反抗的权利,但请相信,我的内心是深爱着你的。”
“我的父皇他已经老了,头脑也不清醒了,不知道这场所谓的联姻只不过是引狼入室……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过是他众多的儿子之一……”
“安洁莉卡啊安洁莉卡……你是我最爱的人,是我见过最美好的夜莺,但如今的我只能跟你道别了……深爱却无法相守,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吧,除非……不,我在想什么呢?这决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