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阳道此处这么多人,来自五派三道的都间或有之,虞兮枝眼尖看到了一个头顶空空的小僧人,到底还是没忍住,上前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再单刀直入问道:“请问这位道友,你们渡缘道有几座山?”
――她之前还称那长泓和尚为大师,但显然,经此一遭,她对于这些剃度外型的僧人和尚的好感度已经降到了最低,否则定是还要拉着这位小僧人多聊几句,再拐弯抹角去问。
虞寺这些天来,以绝对武力和天生的统治力让整个仓阳道的所有道友同门都完全听从他的指挥,竟然硬是就这样将这一片守了下来,早就赢得了所有人的敬佩。
是以小僧人对虞兮枝也十分尊敬,双手合十一礼,再认真道:“九次第定,广说无量,所以渡缘道一共有九座山。”
眼看他便要开始细数,虞兮枝便更直接了些:“可有一座般若山?”
小僧人神色骤变,却又强自镇定道一声佛偈,再道:“施主从何而知般若?”
“一个叫长泓的和尚那儿。”虞兮枝看到这小僧人的神色,心头不由得一跳。
听到这个名字,小僧人终于连强自镇定都难以维持,连道数声“罪过”,再叹息道:“既然施主已经知道此人此山,想来小僧便是多言,也不算犯了口舌。渡缘道九山便是九个释道分支,原本互不相扰,各有不同,其中细枝末节,极为复杂,便不与施主细细解释。只是那般若山……是已经被渡缘道除名的一座山。”
虞兮枝神色微顿。
“而那长泓孽人,早已被渡缘道逐出寺门,剔除神魂之火,并勒令其永生永世不得入渡缘道了。”小僧人一声叹息:“其中具体牵涉巨大,小僧也只知道这么多。”
顿了顿,小僧人又劝了一句道:“莫怪小僧多嘴,据说这山这人……所谋所想乃天理不容,释道难忍,施主还是不要与他们有所牵扯才好。”
原来已经被渡缘道除名了。
也难怪那长泓和尚总给她一种十分不舒服的感觉。
她领了小僧人的好意,只是这人这山,却也不是她想避开便能避开的,对方都已经这样找上门了,她也总要为之有所准备。
为那一铃之仇,为这一秘境之仇。
更为大知知之仇。
第122章 我只求问心无愧。
焦土剑气, 四圣剑意。
易醉坐在血海礁石之上,他周身有森森剑意散发开来,初时还有妖族试图靠近他再攻击他, 然而才靠近,不见那快要凝固成雕塑的少年修士动作, 便已经有交缠暴戾剑意与符意铺天盖地而来,将蠢蠢欲动的妖兽撕碎。
如此这般几次下来, 所有妖兽都对那少年生出了浓浓的忌惮,只远远绕着他,发出些低声咆哮, 却极难有勇气再向前。
易醉已经在这秘境之中, 厮杀了足足二十八日。
少年手中是一柄通体漆黑的再相逢。
他的每一剑都挥得极其认真,如果仔细去看,便自然可以认出来, 他的每一剑里都有易痕的剑意与剑气,他见了无数妖, 挥了无数剑,剑意早已在这样的尸山血海中变得纯熟。
他不敢休息一瞬, 也不敢合眼一刻。
他只要停下来, 脑中便会想起那一日。
易痕拍了拍他的肩膀, 再冲他呲牙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若是我能回来,我请你喝酒啊!我家桂花树下,我偷埋了两坛好酒,年头正好, 到时候你我二人对饮一场,岂不快哉!”
他似是已经看到了那一幕, 心中只觉得快哉,于是剑气豪气一柄冲天,他站在他面前,分明身材并不多么高大,却在挥剑的一刻,仿佛天下地下,便只有他易痕一人。
随即,他朗声一笑:“小道友,看我这一剑!”
黑色道服冲天而起,再没入那显出真身原型的大妖将的妖气之中。
易醉明知这一剑的结局,却依然拎剑而上,欲与易痕并肩而战。
然而历史旧影中,妖可杀,但既定的死亡,却绝无可能被改变。
于是易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剑分明已经没入了那大妖将体内,有泉涌般的妖血迸裂而出,他心头纵使知道无法改变,却还是难免一喜。
便是幻境能够骗骗他……
少年脸上的喜色才起便消。
他看着易痕被妖气震开,似是五脏六腑皆碎,他吐出一口血,却桀骜一笑,再飞身而起!
剑修最强的剑,永远都是燃烧神魂,以生命挥出的那一剑。
玉石俱焚,此去不回,既然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剑,自然便毫无顾虑,毫无后悔,毫无后退。
“你明明也才刚刚大宗师……又不是逍遥游,你逞什么能!”易醉喃喃道,他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声音里也带了难以抑制的呜咽,但他的语气却带了些咬牙切齿:“难怪阿娘说你干啥啥不行,逞强逞英雄第一名。不过一个大妖将,如果不是你已经征战劳累了这么多天,它如何能打得过全盛时期的你!”
大妖将如山的身躯沉沉坠地,头颅骨碌碌滚了一圈,有血从伤口处如山般泉涌出来,蜿蜒一地,再蔓延开来。
腥臭的味道充斥了整片天地,有修士喊着易痕的名字,拖着恸哭与悲痛再挥剑,杀开一条血路,再到近前。
然而燃烧神魂而亡的剑修,除了那柄再相逢之外,什么也没有剩下。
天地之间,好似没有人再看到站在那里近乎静止的少年,少年眼中是面前的一幕幕,他短暂地参与,却是永远的旁观者。
他想说你们早干什么去了,你们之前在哪里,为什么要等他死了才来,可他却无法指责出口,因为此时此刻他看到的这些修士,这些尚且鲜活的面容,最终活下来的,却也所剩无几。
易醉慢慢转身,有些僵硬地迈开脚步,他不想听别人这样喊他的名字,不想看别人的泪水,更不愿去想什么。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机械地挥剑。
挥剑,再挥剑。
可这么多次挥剑,这么多的血色,却依然无法洗掉他眼中的那道身影。
易醉突然觉得有些疲惫。
他不想逃避或忘记了,既然注定忘不了,那便记住,死死地刻在脑中的那种记住。
于是少年坐了下来,他手中握着那柄燃烧着熊熊剑意的黑剑。
然后入定。
黑云聚集,沉沉压顶,有电闪雷鸣于云层后聚拢,再探头。
长风起,吹起入定少年的长黑发,他终于睁开了眼,再抬眼看一眼天劫。
劫雷落下,一声又一声的轰然响彻天地。
等到这雷这喧嚣彻底散去,站在天地之间的少年眼神依然明媚,却更多了一份坚定,握剑的手依然稳定,却多了一层四圣剑意。
少年已是元婴。
……
南陵城外,有少女从焦土中拔出重剑。
重剑剑身上尚有雷光缠绕,她来不及去处理这雷光,便急急回头去看身后。
那几乎与她同时迎来了雷劫的少年抬起眼,对上她的目光,再看到她见他无恙后,慢慢放松的眼神,冲她微微一笑。
曾经的南陵城没有破,此刻立于历史旧影中的他们,也守住了这座城、这些百姓,一直等到五派三道的驰援前来。
老头残魂沙哑的声音响起:“小子,恭喜你元婴,也恭喜你那个便宜徒儿伏天下。”
程洛岑没有应声,他直觉老头残魂还有话要说,而这期间,他不应该打断。
“虽然是历史旧影……但我也还是想去看一眼。”老头残魂慢慢道:“有个人,和你拿着一样的将阑剑。”
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完又倏然道:“算了,还是算了,不看也罢,我们在这里几天了来着,这破秘境该结束了吧?妖丹掏了多少个了?那边散修身上的灵宝要不要也搜一搜?说不定能带出去……”
他絮絮叨叨转移话题,声音越来越大,简直就像是在欲盖弥彰。
程洛岑哂笑一声,径直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老头残魂一顿:“你、你去那边干嘛?那边没有什么灵宝可搜,我跟你说,那个紫衣服的,刚死的那个,他身上有好东西,那老狗最会从各个秘境里搜东西出来了,身上光是天极灵宝都有三四个!”
“是啊,天极灵宝也没能保住他的命,毕竟刚才兽潮的时候,他全都用于保护凡人了。”程洛岑声音淡淡。
“……啊,是、是吗?我倒是没注意。”老头残魂有些结巴:“但、但你为什么要来这边,这边什么都没有,啥好处也捞不到……”
程洛岑倏然停下了脚步,老头残魂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闭了嘴。
少年沉默片刻,蹲下身,为那握着将阑剑的人轻轻合上了双眼。
可他松开手后,那双眼竟然又重新睁开了。
老头残魂深觉丢人,忍不住道:“好他妈不争气……”
却见程洛岑重新伸出手去,再度为那人合上眼,再轻声道:“南陵城守住了,凡人也没死绝。”
顿了顿,他又道:“你自己肉身虽亡,但尚有一缕游魂在世间不灭,所以,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