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盈从凰安宫出来,心情很是复杂。她既有点后悔主动去招惹皇后,又庆幸自己还好问了一番……她仔细算算,这位顾氏皇后嫁给宗朔应有七八载,迄今未孕。这在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代,想来是份很大的压力。
她能理解皇后的感情,但实在不想成为对方的代孕对象。
凰安宫内一番假装不懂的推辞,虽没惹恼皇后,可谢小盈想着还是不大放心。
若皇后一意孤行,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回到清云馆,谢小盈难免心事重重。莲月有所察觉,便怂恿荷光等人,主动拉着谢小盈去打牌消遣,可谢小盈难得提不起兴致,枯坐窗边,一个人发呆思考。
好在谢小盈天生不是个心思沉的,转头她自己又想开了。皇帝压根都还没召幸她呢,她想什么怀孕的事情?何况,皇后想叫她生,冲皇帝那趾高气昂的脾气,没准还看不起她的肚皮呢,何必贷款发愁!?
一转头,她就喊荷光:“昨日你们不是说想打升级?来来,叫兰星、冯丰上来,咱们抽签组队……”
谢小盈怎么都没想到,这事还真被她猜中了,皇帝果然很看不起她的肚皮。
腊月十五,凰安宫内。
宗朔听完皇后一番算计,不由得脱口反对:“谢氏乃商人起家,若他们女儿都能诞育皇嗣,朕岂不是有鼓励末商、压抑农本之嫌?谢氏虽能入宫,但断不能留子,皇后糊涂!”
顾言薇才刚因父亲惹恼皇帝,有些惴惴,没想到这件事上又被宗朔一言否决。她当下起身跪地,有些委屈地解释:“谢氏虽育子,可只要记在臣妾名下,民间哪会知道这是商人之女的孩子?臣妾正是看中谢氏低微,才有此一求,请陛下恩准。”
宗朔深深叹气,把顾言薇扶了起来,“你想什么朕是知道的。但朕要的,不是你一个名下的儿子,而是你与朕自己的孩子。阿薇,朕若真要中宫嫡子的虚名,废了你,另立杨淑妃不就是了?”
他这话本是想安抚顾言薇,殊不知顾言薇听了,脸上血色全无。
是了……若要中宫嫡子,釜底抽薪岂不更简单?
宗朔扭头见自己的结发元妻脸色惨白,泫然欲泣,不由一顿,连忙将人拢进怀里,安慰道:“阿薇,是不是朕惩戒你的兄长,吓着你了?你别多心。朕深知魏国公府没有二心,朕对你更是没有丝毫不满意。你父老来糊涂,性情刚直,朕也可以忍耐。只是如今,朕与杨守还未分出一个朝堂上的胜负,容不得朕自己的亲岳丈再来碍事,小惩大诫而已,你不要多心。”
这番道理,顾言薇实际是明白的。
可顾言薇所担心的,恰恰不是宗朔对魏国公府的态度。她很清楚,自己与皇帝之间,并不是朝臣权柄能离间的。母家势大,宗朔再忌惮,也不会真动到中宫头上……顾言薇的凭仗,非但不是身家背景,而是她与宗朔之间那份天家夫妻本不该有的情分。
这点情分,珍贵,也易碎。
宗朔如今愿意等她诞育嫡子,可若久等不来,这份“等”,是否又会成为日后的怨?等了这样久,连顾言薇自己都已经没了信心,她究竟真的能为宗朔诞育子嗣吗?
顾言薇心中不安,抬头见宗朔眼神柔软,正有宽慰之意,她忍不住便又哀求了一次:“陛下心意,臣妾自是珍而重之。但临至年岁朝拜,臣妾膝下空虚,也无颜面对百官诰命。众口铄金,陛下可否体谅臣妾,就许给臣妾这个恩典?”
宗朔微微有些不耐,他蹙起眉峰。皇后无子,他当然也着急,但子女之事本就讲一个缘分,急又急不得。何况他年纪尚轻,待到君王春秋鼎盛时,太子又年少力强,于国而言未必是好事。皇后一贯在这件事上还算拿得住,怎么忽然也变得急躁起来?他打量着顾言薇,因爱怜发妻,勉强忍下了怒火。没说肯与不肯,只是好言劝慰一番,匆匆就寝了。
翌日,宗朔刚下了朝会,立刻吩咐常路:“派人去清云馆传谢才人来,朕有话要问她。”
年底朝会的事情越来越少了,文武百官也都盼着过节休沐,但凡事情不是十万分紧急,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拿出来与皇帝商议,免得败坏了年下的心情。
然而,常路一听宗朔这话语气,就知道并不是因为闲情逸致才传召后宫女眷,定是有旁的事发生了。
他半点不敢耽搁,喊了底下人去清云馆传唤。
谢小盈吃了上次的教训,这回毫不拖沓,脸上粉黛未施,妆也不画,就这样素面朝天直奔崇明殿来。
她低眉敛首在内宦的引领下进了侧殿。宗朔没传外臣觐见,正独个批阅奏章,听见常路通禀,便放下朱笔,传进了谢小盈。
谢小盈在外头解了斗篷,规规矩矩迈进殿中跪拜。
宗朔低头一看,只见女孩脸色被颜色沉静的襦裙衬得发白,额间还有密密汗珠,要责问的话一时忘了,不由问:“怎么脸色这样不好看?可是身子不适?”
谢小盈刚在门口还喘粗气呢,这会因是御前,很艰难忍住了,小心翼翼回答:“多谢陛下关切,妾安好……只是走来一路急了一些,形容不佳,请陛下恕罪。”
她这一番话自然也让宗朔想起了先前的事,宗朔不由一笑,“起来吧,让朕看看你腿长长了没。”
谢小盈脸微微发红,没敢乱说话,只是任由皇帝打量。宗朔还真起身,走下殿来,围着她转了一圈,最后叹口气,“白吃了朕的禄米,不见长高,只见长胖。”
???
谢小盈愕住,瞪大眼,皇帝这是吃错药了吗,上来就对她进行人身攻击???
宗朔看她表情,禁不住朗声大笑,招手让常路给挪个墩儿,语气愉快道:“赐座吧。”
谢小盈本该谢恩,却忍不住嘟哝:“妾不敢坐,怕坐坏了陛下的凳子。”
宗朔乐不可支,“你只管坐,坐坏了朕也不怪罪你就是了。”
谢小盈这才欠身,很配合地说:“多谢陛下开恩。”
玩笑了几句一打岔,宗朔原本沉着的心思不由得显得疏阔一些,他命人上了茶,好半晌才开口:“朕昨日去了凰安宫。”
谢小盈茫然地望着皇帝,是啊,昨日十五,全世界都知道你会去凰安宫。
宗朔扫了眼谢小盈,像是故意等着看了一会她的反应,才徐徐道:“朕听皇后说,她有意令你有孕,诞下皇嗣,抱给中宫寄养……这事,可是你撺掇的?”
谢小盈手里本还捧着茶,做淑女姿态,听到这里,当即起身,茶碗随手往地上一扔,跪地道:“回禀陛下,妾从无此意!”
宗朔垂首睥睨,锐利的眼神盯在谢小盈脸上。
帝王威势,谢小盈已是第三次领教。她早就不敢再撒谎,此刻饶是内心惴惴、屏声静气,但还是未有丝毫变色,接受着皇帝的打量。
片刻,宗朔轻轻呼出一口气,问道:“若不是你,皇后为何会突然与朕提起此事?何况朕使人问过,皇后已免了你们多日的晨昏定省,昨日唯有你,无召主动前往凰安宫,可有此事?。”
谢小盈望向皇帝,很从容地回答:“是,确实是妾主动前去拜见皇后,那是因为前些时日,皇后突然命尚药局高御医为妾把脉,妾不知发生何事,因此特地去请教皇后殿下的意思。皇后殿下也确实和妾说了,有意给妾一个恩旨,准许妾承宠后孕有皇嗣。但是……”
“但是什么?”
“皇后殿下从未说要抱养妾的孩子。”
谢小盈因未上妆,唇色浅,脸色素,但她这个年纪正有着吹弹可破的肌肤,且衬得一双眼莹莹含光,诚挚里藏着点脆弱。
宗朔万万没想到,皇后居然没和谢小盈先说好就来求自己的恩旨,当即有些下不来台。宗朔是在深宫中长大,对高位妃嫔抱养出身低贱的宫嫔子嗣原是见惯不怪。可他很清楚,没有哪个宫嫔是心甘情愿的拱手相让,也没有哪个皇子夹在两个母亲之间能够心安理得。他本是不愿见此事发生在自己的后宫,却没想到,事情竟是被他自己亲口说穿。
谢小盈跪在地上,还没起来,但已看出皇帝脸色有些为难,还透着点尴尬。
她想了想,主动说:“陛下放心,妾还是会装作不知道的,妾也不怪皇后殿下。”
“……你先起来。”宗朔伸手扶了谢小盈一把,他刚是玩笑说谢小盈发胖,真握到对方,他才捏出谢小盈细细的腕骨,显出女孩还不算长成的身姿。宗朔本就内疚,这下更觉怜悯,他宽慰道:“不是你主动提的就好,朕不赞成皇后这份心思,已回绝她了。你也不要多心,该是怎样,就是怎样。”
谢小盈倒是真的松口气,不用代孕就行!
她重新坐好,宗朔扫了眼她,有心再宽慰女孩两句,却因不熟悉,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词儿。转念间,宗朔突然想起冰嬉的事情,于是扭头责问常路:“才人的冰靴怎么还没制好?”
常路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他养腿伤那段日子都是赵良翰伺候的,赵良翰后来又挨了板子,也去养着了,两人压根没交接过什么冰靴的事……他赔笑着在一旁说:“都是那等贱奴不上心,奴这就问问,陛下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