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遭过去,谢贵妃的存在终于令内宫外朝不得不正视起来。
外命妇们回了府邸, 难免要与自家丈夫主君细细品味——贵妃出身虽低,却已然被陛下拱到了这个位置上,焉知陛下没有立谢氏为后的意图?
更何况, 打过完年, 皇帝便赐了不少人家“贵妃棋”与“贵妃牌”,这个春天,贵妃所研制的两样玩意儿已在显赫人家里渐渐风靡流传了起来。从前不显山露水的谢氏,一下子成了个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外命妇们寻常走动, 品茶赏花的功夫,常拿出贵妃牌来打发时间,玩得都很喜欢。那贵妃棋则是年纪小的郎君们最爱,四个人扎堆玩,经常拼得你死我活,一玩就是几个时辰,各个上瘾。不少人家的儿郎都突然对兵书产生兴趣,由此生了从戎的心思。
贵妃贵妃,愈发被人们挂在嘴边常常提起。
人们私底下免不了议论,虽都说贵妃出身仅仅是最微末的商贾人家的女儿,可她能研制出贵妃棋这样玄妙的游戏,还牵涉着兵法将用,说不准就是个胸有韬略的奇女子呢?
这样的女人,陛下赏识,未必不肯立她为后。
然而世家大多对这个猜测不怎么信,皇帝如今与杨家一派势同水火,说不准只是想选个爱宠、能生的女人上去压淑妃一头。免得杨氏女仗着皇长子,趁六宫无主,在内宫跋扈行事,乱了纲常。
谢贵妃而今膝下一子一女,凑成了一个“好”,这生育之功,怎么说都比淑妃高一些。选出身低的,去压出身高的,让英国公府既扫颜面,又无置喙之地,不正是刚刚好吗?
外朝议论纷纷,相随而来的,便是一些大胆朝臣请立继后的奏章,终于递到了宗朔的案前。
宗朔心情很好地打开一一过目,他早有了心理准备,知道这些人绝不会提出让贵妃为继后的主意,因此对奏章上其他出现的名字格外敏感关注。举凡被提及的,背后所涉及的世家,皆有可能成为他日后立谢氏的路障。这些人能主动浮出水面,对宗朔而言,真是再好不过。
成元十一年,因立后的风波,前朝再度陷入一种微妙的动荡。
英国公府大厦将倾,其他世家本还站在干岸看热闹,却也因为立后的奏议,渐渐引火烧身。
这些外表光鲜亮丽的簪缨世族,内里无不藏着积沉百年的腌臜污垢。皇帝若有心去查,哪个高门大户手里不攥着几条冤死的人命?又有哪个百年望族的积蓄里不藏着侵占民田、夺良为奴的历史?
一时间,世家人心惶惶。
总算捱到了五月底,皇帝携贵妃与大公主、三皇子赴离宫避暑。
京内紧张的气氛略有松解,养珍别苑虽就在近郊,但皇帝不行常朝,只视元望两场朝会,对诸官而言,确实要舒一口气。
宗朔掌朝十年有余,已熟知张弛有度的手段。前阵子逼得紧,趁避暑,便给各家一点掩盖弥补的喘息之机,把表面上一查就能查个底掉的脏事儿好歹掩一掩。待到八月他再回京的时候,复去查,起码能有聪明的人家懂得刮骨疗伤、自我保全,也不至于将整个大晋朝堂的世家都付之一炬,伤筋动骨,影响国祚。
两年未曾来养珍别苑,无忧都把这里忘干净了。
四岁的小丫头还跟第一次来似的,上上下下激动地疯跑,看哪里都觉得新鲜。
薛妈妈每天跟着公主,累得腰都快断了。谢小盈只觉好笑,无忧原是个安静听话的小姑娘,跟着两个兄长上了一年半载的学,不知怎么,反倒给她养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张狂性子。好在无忧纵性格跳脱了些,但懂规矩,也知礼,打发人一叫,无忧玩得再疯也知道立刻回韶音楼来,不叫母亲担忧。
谢小盈不打算太拘束孩子,白日里任由无忧在离宫里玩个痛快。只派人盯着,不许她到离宫外头去。薛妈妈跟不上孩子疯跑,谢小盈便由得她歇着,“左不过有小内宦跟着,妈妈别这么辛苦。那两个内侍都是陛下选出来的人,可靠着呢,不会叫公主有什么妨碍。”
一个女儿变成了小哪吒,好在,谢小盈还有个真正安静听话的儿子陪在身边。
不到周岁的孩子发育起来最是惊人,几乎一天变一个样。这是谢小盈第二个孩子了,她便愈发感慨,从婴儿到稚童的阶段,小孩子就像是从某种动物幼崽,渐渐成为了“人”。从懵懵懂懂只知啼哭,到渐渐会看大人的脸色。小耐虽然还不会说话,却对旁人的情绪感知十分敏锐。
谢小盈与宗朔私下相处,气氛好的时候小耐便咯咯笑,含着喜悦的面孔,也不知他到底高兴什么。若偶尔两人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绊了口角,小耐就会软绵绵地趴到谢小盈怀里,揪着母亲的衣襟,虽不哭不闹,却用一种柔软的眼神望着母亲,渐渐抚平谢小盈烦躁浮动的情绪,人变得冷静下来。
谢小盈与宗朔若闹别扭,大部分时候都是谢小盈自己先别扭了。
宗朔到底还是个皇帝,时常说话做事,还是有让谢小盈不舒服的地方。她不敢明着同皇帝争执,便只能冷了脸、躲起来,逼宗朔自己去回想哪里惹了她发毛。
起初宗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个人思路一差,矛盾反倒更尖锐。后来宗朔似乎慢慢摸到了谢小盈的脾气,总归是先赔礼道歉,再探究缘故,这样才是一把安全牌。
七月,谢小盈在养珍别苑给无忧过生辰。
她还派人去把谢家二郎的夫人孩子与莲月都接到了养珍别苑来一起热闹,但谢小盈没想到,宫里竟也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琪郎和璟郎让人捎了信来,说想给妹妹庆生辰。”宗朔笑着说,“朕让千牛卫去护送他们两个小子过来了,到时候辛苦你帮着安顿他们两个几天。琪郎倒罢了,是个大孩子,很懂事了。璟郎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你要使人多看顾一点。”
谢小盈目瞪口呆,“他们两个自己过来?淑妃与林修仪竟放心吗??”
宗朔挑眉,“琪郎都八岁了,朕八岁的时候,先帝都把朕自己一个丢在京里代掌国事了。何况还有内宦侍卫跟着,她们有什么可不放心?”
谢小盈讪讪的,她八岁的时候,从学校放学还要家长来接呢。
宗琪和宗璟都是策马而来,只两个人骑得马都不大,奔波了大半天才到。琪郎还好,璟郎头一回骑马跑这么远的路,大腿磨破了皮,疼得他连路都不敢走,又觉得丢脸,忍着眼泪,杵在原地,一动都不动了。
谢小盈才不管宗朔那套理论,直接让人抬了肩舆过来,把两个孩子接到了韶音楼以西的养性斋,不叫他们下地走路,先躺着养上一日。
璟郎看到谢小盈,一点都不认生,哭唧唧地就忍不住撒娇,“多谢贵妃照顾,可是贵妃夫人,我还想吃冰酪。”
琪郎对谢小盈本该是那个更熟悉的,可他看向谢小盈的眼神里,却藏了几分保守的疏离,“琪奉母命前来,本是要为妹妹庆寿,不想却给夫人添了麻烦,还请夫人宽恕。”
谢小盈哪里容宗琪与她客气,一把上手对着宗琪的脑袋揉了几圈,“不许和我这么说话,你阿娘待无忧就和亲女儿一样,我待你,那也就是亲儿子!你们两个都歇一歇,等缓过来了,我再叫无忧带你们两个玩一玩。离宫好玩着呢,到时候叫你们妹妹尽地主之谊。”
小孩子恢复得就是快,两个人歇了一晚上,第二天就都生龙活虎了。
五岁的男孩,正是爬高不惧的岁数,谢小盈一看宗璟,就知道无忧这疯性子是跟谁学的了。
两个人满院子撒野地跑,捉迷藏、逮蚂蚱,玩得不亦乐乎。
宗琪原先也是这样的性格,但今年谢小盈看他,却发现宗琪整个人沉静了不少。
他最多就是慢悠悠地跟在弟妹后面,宗璟拿虫子吓唬无忧的时候上去维护一二,但大部分时候,宗琪都是沉默地找地方坐下来,心事重重地望着他们。
谢小盈发现宗琪这样,便不叫他跟着宗璟无忧了,改口说:“琪郎,我平日照顾你三弟弟十分辛苦,常看不过来,你可愿意来陪陪三弟弟?”
宗琪犹豫一瞬,便点头答应了。
谢小盈让宗琪和小耐认识了一番,小耐与无忧小时候一样,丁点不怕生,见了宗琪就笑,抱着宗琪的手指,很热情地啃了一口。
宗琪倒不躲,怔怔地望着小耐,喃喃道:“……弟弟和瑶瑶妹妹小时候……好像啊。”
“是啊。”谢小盈笑着摸了一下宗琪肩膀,“琪郎还记得妹妹小时候?”
宗琪点头,“记得,那时候……阿娘和贵妃夫人常来往,总要我陪着妹妹。”
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眼谢小盈。
谢小盈经宗琪这样一提醒,猛地想起来,自打她生下小耐,杨淑妃再没有遣人往颐芳宫来过。她忙着照顾两个孩子,也没想起与淑妃主动交往过。两个人上一回碰面,还是在先蚕礼之后的劳酒宴上。淑妃与她目光相错,只微微点头致意,两人连话都没顾上说。再往前追溯,已是年节大宴上。那时候两人倒是说了几句话,都与小耐相关。但彼时,谢小盈已坐到了淑妃上首,英国公灼灼视线不停在两人言谈间瞩目过来,淑妃觉得别扭,到底是没再与谢小盈深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