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悄抬起了一点头,发现宗朔的靴子已经从门前移到了她身后。谢小盈想往外挪一挪身体,只等宗朔一声令下,自己立刻开溜。
殊不知,她刚动了一下,宗朔就又伸手揪住了她的领子,贴在她耳后低沉开口:“欺君也是死罪,谢小盈,朕劝你实话实说。”
谢小盈被衣襟勒得喉头发紧,脑子里一万个宫斗剧炮灰女配的下场开始自动上演,她不敢再卖弄小聪明,很老实地回答:“禀陛下,是赵良翰传陛下旨意,命妾来的……难道是他假传圣旨吗?妾因记得他确实是御前人才信了,请陛下开恩。”
宗朔总算想起来,原是他自己气糊涂了,确实是他命赵良翰传谢小盈过来。刚下朝的时候他本以为突厥人的事很快就能谈定,便先用了膳,打算趁午歇的功夫,和谢小盈有的没的说几句,也散散情绪。但谢小盈迟迟不到,他不愿让外臣等,索性就传进了人,打算把这事快刀斩乱麻。
结果刀不够快,麻还更乱了。
“是朕传的你。”宗朔手指微微用力,把在地上抖个不停的女孩直接拎了起来,语气虽显得平缓了些,但还带着几分斥责之意,“朕命你用过膳就来,你好大胆子,竟敢耽搁那么久,让朕等你?”
谢小盈起身后才觉得颈间一松,那种仿佛被刀刃抵在脉搏上的感觉总算消失。因站了起来,那种匍匐在地板上,仿佛蝼蚁般,能被人一脚踩死的命运感也随之淡化了一些。她抬头看了眼宗朔阴沉的脸色,大脑竭力冷静,小心翼翼地解释:“陛下恐怕不知,清云馆距崇明殿极远……妾已尽快赶来,不敢让陛下久候……但……但……”
“但什么?”宗朔负手而立,帝王之仪不容小觑。他看出来谢小盈在害怕,寻常宫嫔若是惧他,早就老老实实跪地请罪,哪还敢给自己找理由?偏这个谢小盈,人不大点,却一贯的鬼机灵。宗朔倒要看看,她这次能编出什么借口来给自己脱罪。
片刻,谢小盈深吸气,像是总算想好了说法:“回禀陛下,但是妾腿短,实在走不快。”
“……”宗朔上下一打量她,没绷住,嗤了一声,“你倒有自知之明。”
清云馆离得远,确实不算谢小盈瞎说。他就是因为嫌路上耽搁功夫,才懒得亲自过去,情愿有违宫规,便派人去传谢小盈让对方过来。至于这腿短…理由虽略显拙劣,至少也是实话。
宗朔看着谢小盈像个小鹌鹑一样杵在原地,故意问她:“不管为什么,总归你已让朕等了,那就是大罪。朕对你已够宽容,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你自己说说,朕该怎么罚你?”
谢小盈听皇帝这么说,心知自己怕是过不了这关了。
皇帝既已决意要迁怒她,与其被对方拖出去打板子、或是受皮肉苦,那还不如她乖觉一点,自己定个重而不痛的惩罚。
谢小盈短暂思索片刻,很卑微地低头,认错道:“陛下说得极是,妾让陛下等候,乃是大不敬,理当受罚。那妾自请禁足清云馆三个月,无召不出,认真反省,一定痛改前非。”
——她听宋尚仪说,昨日林修仪去找皇后请罚,被罚了禁足三日。一样是惹皇帝不高兴,那她给自己加量加倍,总没错吧?
反正谢小盈也不怎么想出来和这些古人纠缠,她情愿躲进小楼成一统,关他春夏与秋冬!
宗朔闻言,先侧了侧首,他实在快有点忍不住,要笑出来了。禁足三个月?亏谢小盈敢说,怕是她连禁足三个月的后果都没想好,就敢这样大放厥词,偏还讲得条条道道,像是真就十分悔过。
刚他还是一腔怒火,不知为什么,被这小丫头胡搅蛮缠几句,竟不知不觉有些消散了。
宗朔没急着吭声,硬绷住了嘴角,原地踱了几步,随后近了软榻撩袍坐下。
谢小盈估计被他刚刚吓得不轻,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垂眉敛首的样子,比头回见她的时候显得还乖巧几分。
宗朔一下就想起了谢小盈的年纪,既不能怪她个子矮,也不能怪她胆子小了。
“你过来。”
谢小盈犹豫了几秒,只往前挪了几步——她怕宗朔不满意禁足的惩罚,会要动手打她。
可这样几步当然只能让宗朔更加不满。
谢小盈听见皇帝的声音明显沉了几分,“朕不喜欢重复。”
她有点慌了,赶紧连走几步规规矩矩站到了皇帝面前。
果不其然,谢小盈刚站定,宗朔就朝着她脸的方向伸出手。
谢小盈吓得当即闭上眼,静等着宗朔的巴掌落下来。
……然而,宗朔只是捏着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
几秒后,男人很纳闷地开口:“你哭什么?”
第16章 伴君如虎 “……娘子真要去见杨淑妃?……
谢小盈并不是真的想哭。
她刚刚实在太害怕,以为宗朔要抽她耳光,全是生理上吓出的眼泪。
眼角仿佛失了控,根本管不住两行泪,顺着腮边就落了下来。
若非宗朔提醒,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居然被宗朔给吓哭了。
……尴尬。
谢小盈抬手想擦,宗朔却先一步用拇指按上了谢小盈那抹泪痕,轻轻帮她拭掉了。
他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自言自语似的嘟囔,“怎么胆子就这么小?”
宗朔还没见过女人冲他哭。
他自诩待内眷一贯算是温和的,从不过分苛责。即便真有谁举止出格,宗朔也多是交由中宫处置。虽不敢称风流天子,但宗朔和他父亲戎马一生的暴戾相比,总归是好很多了。即便杨淑妃性子轻狂,他见不过眼的时候,无非是罚对方抄了几章《闺训》,杨淑妃那样好胜爱斗的性子,受了奚落,依旧没有哭过。
除了先帝崩殂,满宫垂泪,不论先帝嫔御还是东宫妃嫔都双眼湿红……这还是第一次,宗朔居然把自己的女人给吓哭了。
他有点意外,但更多是觉得哭笑不得,盯着谢小盈的表情观察,谢小盈自己似乎也觉得羞恼,脸颊发红,想躲开他拭泪的动作。宗朔没肯,依旧钳着谢小盈下颚,低声问她:“还没告诉朕,你哭什么?”
谢小盈已经不敢对着宗朔撒谎了,固然觉得难堪,但还是硬着头皮,实话实说:“妾怕陛下动手。”
宗朔果然笑了一声,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终于松开手,“不会的,朕就算真气急了眼,也不会对女人动手。今日不会,往后也不会,你只管安心。”
谢小盈听出来宗朔是想宽解自己,但宗朔那种哄小孩的语气,却令谢小盈愈发不好意思起来。仔细想想,刚刚宗朔虽有怒气,但也谈不上多凶。她好歹是经历过职场风雨的成年人,怎么还真跟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居然被皇帝给吓哭了?
这未免太丢脸了。
宗朔岂能看不住她情绪转变,嘴角跟着往上翘,继续哄她道:“刚刚是朕故意逗你的,你从清云馆过来,确实脚程远了一些,天又冷,朕不怪罪。等一会儿回去,朕再命人用步辇送你,好不好?”
谢小盈一面觉得羞愧,一面又受不了这种舒适享受的诱惑——有代步工具,谁愿意大风天自己走啊!
她回避着宗朔注视的眼神,却点了点头,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好,多谢陛下。”
宗朔倒是没想到,谢小盈小小年纪,竟一点儿都不矫情,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满意地看了眼谢小盈,传唤宫人进来。
赵良翰总算逮到机会踏进偏殿,没等宗朔开口,他已先跪在地上叩首请罪。
他适才明明交代过御前的人,众臣一离开须立即告知他。哪料想等他察觉了,皇帝已来了偏殿。赵良翰一想就知道怎么回事,御前的人俱是受常路恩惠被提上来的,如今常路受罚,他顶了常路的差事,这帮人哪能轻易就受他管教?不暗中使绊子就不错了,怎可能还替他盯风。
吃过这个亏,赵良翰也长记性,指望谁都不如指望自己。
好在宗朔这会已没剩多少脾气,他顾忌谢小盈心情,也没冲赵良翰发火,只平静道:“常路还在养伤,朕先不罚你。等常路回来,你自己去领二十个板子,朕看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少了教训。”
赵良翰趴在地上,心里松了口气,头却不敢抬,“是,谢陛下宽宥。”
宗朔挥挥手,这就算是放过了他,“去,传那制靴的匠人进来,给才人量个尺寸。”
宗朔原本是存着和谢小盈亲近的意思,才特地让匠人到崇明殿来。可刚刚为了突厥事大动肝火,宗朔这时候已经没有多少同女人狎昵的心情了。匠人进来,很快就量完尺寸,拢共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宗朔还惦记着前朝事,便不再与谢小盈纠缠,直接令人传辇,把谢小盈打发了回去。
谢小盈坐在步辇上,出了前廷方见到守在宫巷一侧等候她的莲月。
莲月并不知前面发生什么,单看着谢小盈又坐了陛下的御辇回去,当即便露出笑脸,一边跟上去,一边仰着头问:“娘子,怎的这样快便回来了?”
抬辇的人是御前侍候的,谢小盈眼睛转了一圈,忍住了抱怨的话没说,只冲莲月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