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贤妃会主动提及她,令谢小盈登时有些意外。她不得已起了身,迎着上座一拜。
因皇帝知道她冰嬉的本事,谢小盈如果直接说她不会,难免要被宗朔拆穿。她思忖须臾,解释说:“回禀贤妃夫人,回禀陛下,臣妾今日确实是想冰嬉,只是不巧,晨起时似乎受了寒,眼下身子不适,恐怕无法表演了。”
尹贤妃闻言十指攥紧,强忍暗恨,强笑道:“那还真是不巧。”
宗朔没想到谢小盈竟是身体抱恙,当即有些紧张,他脊背都下意识挺了起来,向前倾身询问:“是哪里不适?可要紧吗?怎不早与朕说,你既受了寒,就不该坐在这里吹风了。”
谢小盈低垂着首,宗朔隔得远,更是看不清女人的表情。
他只听谢小盈声音温和地回答:“皇后殿下与贤妃夫人有意让六宫姐妹们齐聚欢乐,这样一番美意,臣妾岂敢辜负?请陛下放心,臣妾已多添了衣,会保重自身的。”
谢小盈表现得十分识大体,宗朔心里喜欢,却是不好当众再夸她什么了。
他环顾一周,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去了谢小盈身上,立刻改口说:“既然你们都冰嬉完了,朕与皇后须得选出一个今日的魁首,皇后,以你之见,谁能夺魁呢?”
顾言薇对于今日局面颇为满意,这正是她想看到的,万花争艳,不独取谢氏一枝的景象。
因此即便她私心偏向胡充仪与王御女,顾言薇还是斟酌了皇帝适才的表现,顺水推舟道:“各位姐妹颇有风采,但以臣妾鄙见,还是金婕妤为上。”
宗朔果真笑起来,抚掌点头,“不错,朕与皇后所见略同……既这样,今日便算金婕妤胜!金氏,你入宫几年了?”
金婕妤起身,惊喜地走上前,跪于廊中道:“回禀陛下,成元二年,妾父新罗王为贺陛下登基,主宰江山,将妾献于陛下,至成元九年,妾便入宫有七年了。”
“不错。”宗朔沉吟片刻,“新罗王臣服于大晋,这些年来岁贡合数,使者谦卑。你侍奉朕与皇后也称得上恭谨,学皇朝礼节与官话颇有进益,可见忠心。既如此,朕今日便晋你为充媛,免你新罗三年朝贡!”
金氏闻言大喜,立刻匍匐叩首,忍住眼底泪意。
虽然充媛位列九嫔最末一等,只凭帝宠走到今日,她已是放下自尊、竭尽所能。金氏知道自己究其一生都不可能为大晋皇帝生儿育女,浮萍一世,尊荣于她其实百无一用。但能为家国争得三年免贡,她便是自此失宠,也算是对得起父母与故土了。
冰嬉赛就这样欢欢喜喜地结束了。
其余嫔御虽未能像金氏这样得到晋位的荣耀,在皇帝跟前露了面,大家已然心满意足。
皇帝与皇后一走,大家便熙熙攘攘地围到金氏身边,热闹地道着恭喜,也都纷纷改口,称呼她为金充媛。
金充媛与从前的谢小盈一样,并没能住进正经的六宫宫所,而是在一处名为珍阑阁的小庭院内。因她初来大晋的时候,既不熟悉规矩,官话说得也不太利索。皇帝对她本没多少兴致,就叫她住得远一些,先学规矩,再议之后。金充媛刚入宫时,册封的也只是正五品的才人,身份不高不低,全靠舍得下身段与脸面,才在成元三年,杨淑妃诞下皇长子后,渐渐得起皇帝宠爱。
她住得远,又是新罗人,在宫里素不与其余嫔御交际。得宠后,她更是小心翼翼,保持与旁人的距离,既怕被害,又怕惹人眼,活得算是如履薄冰。
金充媛如今觉得自己总算熬出头了,帝宠已失,徒得尊位,自不会有人再去针对她了。她也终于放松神经,轻笑着接受众人的恭喜,用日益熟练的官话与内宫女子们交流起来。
谢小盈也很给面子地去向金充媛贺了一句喜,随后才告辞先行离开。
她领着人刚走到自己的肩舆旁,便发觉不远处尹贤妃尚未走,正目光幽幽地望着她。
那眼神让谢小盈无端浑身一冷。
两人既目光交汇,谢小盈说不得就要向尹贤妃行个礼,客客气气地问上一句:“夫人竟还没走?”
尹贤妃面孔漠然中透着三分桀骜,眼神中更藏着尖锐的打量。她自下而上地扫过谢小盈,淡淡道:“本宫原以为谢修媛是个痴笨的,没想到,本宫看低妹妹了。”
谢小盈不解其意,她微微挑眉,“臣妾不懂夫人的话,请夫人明示。”
尹贤妃对她的话置若罔闻,抬起手扶了身侧的内宦,径直登上她的肩舆,回平乐宫了。
谢小盈留在原地,心中泛起一片不安。
尹贤妃对她的态度时冷时热,说起话来更是阴阳怪气,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
……
谢小盈回到颐芳宫内,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早已等候其中的宗朔与侍御医陈则安。
陈则安一见她便跪地行礼,宗朔起身迎她,急切道:“怎么才回来?朕一想着你受寒,便不敢多坐,立刻就走了。你怎么还是拖了这样久?”
一边说,宗朔一边接过谢小盈的手炉。只他一摸那个温度,当即就翻脸了,“怎么回事?修媛的手炉怎是温凉的!”
颐芳宫内立刻跪了满地的人,谢小盈不愿宗朔发怒,主动伸手握住了他,坦诚道:“陛下别骂她们,是臣妾没叫添炭的。臣妾身体并无妨碍,刚刚只是随便寻了个托词。陛下若恼,就先治臣妾的欺君之罪吧。”
“……你没事?”宗朔将信将疑,他怕谢小盈是不想连累宫人挨罚,故意这样说,“陈则安,你先来给修媛诊脉。”
谢小盈笑着伸出手,让陈则安扶了脉。陈则安是个老实的秉性,当下便承认:“修媛身体康健,请陛下放心。”
宗朔先是放了心,接着又皱起眉。他让常路打发走了陈则安,领着谢小盈到了梢间里更衣坐下,随即才问:“为何要寻托词?朕看你为着今日准备良多,难道不是正盼着要去冰嬉吗?可是出了什么事?”
第111章 耳边情话 她侧首迎上宗朔目光,但见男……
谢小盈没打算在这件事上糊弄皇帝, 宗朔既口口声声对她说自己有真心,她倒也想看看,帝王真心, 到底能真几分。
她镇定微笑, 徐徐道:“我本不知道今日的冰嬉赛,是要与六宫诸人争奇斗艳。我想玩的冰嬉, 是纯粹畅快的玩乐,简单的消遣,不是为了争陛下的青眼,或是博一时之宠。我若冰嬉, 不管技艺好坏,图得也不是什么陛下的赏,而是那一刻的轻松与快活。倘若陛下能欣赏,那自然更好。倘若陛下不能, 也不妨碍我从冰嬉之中, 偷得短暂欢愉。”
谢小盈这样的论调,让宗朔既感到惊奇, 却又无端能品出几分道理。
因在他眼中,谢小盈确实就是这样的习性。她贪玩, 贪得有些纯粹。譬如那扑克牌,谢小盈会拿来教他玩,与他一起寻乐子。可他要是不来, 谢小盈照旧会拿这些牌和宫人内宦一起打, 丝毫不觉得辱没或浪费了。
宗朔知道打牌是挺有趣儿的,但这个趣味与男女之情、鱼水之欢毫无干系,并非是谢小盈博宠的手段。
那谢小盈将冰嬉与牌戏一视同仁,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宗朔自恃明白了谢小盈的意思, 便问:“所以你不想拿冰嬉来与人比较,是吗?”
谢小盈却摇摇头,“可以比,若像陛下选状元那样当一个考核来,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可譬如金充媛、杜婕妤她们,都是指望这样的比较,能让陛下眷顾她们,我就不想搅和进去了。”
宗朔一听,乐了。
他有些好笑地想,谢小盈兜这样大的圈子,把他说得云里雾里,归根究底,还不是因为醋了?
不过这个怪他!宗朔开始自我反思,毕竟年关将至,他虽久不御幸这些女人,所以他起初不愿拂了大家的兴致,便对每个人都说了些好话。仔细想想,他确实不该当众夸那么多,说得好像他每个人都喜欢似的。
难怪谢小盈起初给杜氏还叫好鼓掌,越往后看得越没劲似的。原来是被他伤了心!
想到这里,宗朔忍住几分笑,伸手将谢小盈揽住,毫不自矜地赔礼道:“盈盈说得是,这回是朕思虑不周,不该让皇后与贤妃办这什么冰嬉赛,把冰嬉的乐趣都破坏殆尽了……你喜欢冰嬉,这次还没能好好玩,实在可惜。待过两日,朕单独陪你去冰嬉一回,叫你玩个痛快,好不好?”
谢小盈闻言一愣,皇帝居然这么容易就被她说明白了?
看到女孩诧异又隐藏欣喜的目光,宗朔就知道自己做对了。他终于绷不住笑,莞尔起来,压着谢小盈的耳垂轻吻一下,“朕最喜欢看你冰嬉,原本答应贤妃来办,其实也就是想看你去玩。你恣意冰舞的时候,朕当真觉得你像是仙子堕九霄。若早知你会介意这冰嬉赛,朕起初便不会答应她们。这次怪朕没能先与你商量,以后再有什么,朕都先问过你的意见再办,这样如何?”
谢小盈被宗朔这样贴着耳根子说情话,弄得有些浑身发热。
她侧首迎上宗朔目光,但见男人眼底一片深情,没有丝毫掺伪,反倒透着些许天真。
谢小盈心里不禁感叹,作为一个皇帝,宗朔能做这般地步,也算有些不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