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茹……”顾言薇隔了很久才开口,而她一出声,眼泪就跟着掉下来。她声音哽咽,却又很轻,“本宫做错了什么?……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自嘉顺二十年,顾言薇以太子妃的身份嫁入东宫,她是第一次得到皇帝这般严厉的训斥。
以往都是她听皇帝派常路用这样的口吻责令旁人,原来被一个内宦这样当面羞辱,竟会有这般锥心之痛。
顾言薇捂着胸口,只觉自己连呼吸是怎么滋味都忘了。心头被人一把攥住似的痛,明明没有人打她,可不知为何,她连脸上都觉出几分火辣的刺痛。
落出第一滴泪,就会止不住接下来的泪水。
耳听窗外春寒斜雨,却如雨侵脾肺,遍体发冷,流血薄凉。
宜茹附在她身边一句句的劝,可顾言薇全听不进去了。
她未生怨,先生恨。
恨那卑贱可耻的商贾女,自己明明够宽容仁爱,容她余地,这贱人竟胆敢欺到她头上来。
……
昨日清闲了一天,宗朔今日便不得不加倍偿还。政务忙到暮色将尽,宗朔才堪堪将拖延两日的事务料理周全,中书省拟敕着令传发。
常路上前来问要不要传膳,宗朔却站起身,脸色也未见有多好,沉声道:“伺候朕更衣,朕还要再去一次凰安宫。”
早晨不知政事积压多少,便先派常路代他去凰安宫传了话。
眼下既能脱开身,他的心头气,还须得当面向皇后撒出来才算完事。
前廷后宫,无一是宗朔乐意受摆布的地方。他从未想薄待中宫,自诩这些年赏足了皇后人前的体面,也给够了发妻男女的欢.爱。但凡顾言薇知道感念帝王恩德,就不该再让家里送女子进宫博宠。既送进来,皇帝不传幸,那就老老实实做个不存在的人,吃一口皇粮便罢了。
非要这般大动干戈地把人送到自己面前是什么意思?
皇帝不赏的脸面,还敢逼着来要?
帝王宠幸,又凭什么叫他魏国公府选来的人占尽了?
宗朔一想起这事就满心恼火:英国公杨氏一门已经猖獗至斯,怕不是想效仿前朝司马氏与王家的共天下*。先是以女色把持内宫,再以族人遍布前廷。世家一步步坐大的把戏就这几招,先朝就有两位杨氏女礼聘入宫,懿德皇后病殁的十二年里,杨家姐妹侍君,险哄没了他这个东宫太子。
如今皇后的魏国公府倘若也敢生这样的歹念,他最好还是趁顾家尚未势大,趁早捏死算了。
……
宗朔到凰安宫的时候,天色已彻底昏黑。
廊下上了灯,映着地砖凹陷处堆积的雨水,映出一片破碎的光。
宫人要进去通传,宗朔既不拦,也不等,对凰安宫人视若无睹般,大步流星穿堂而入,直进了大殿内。
“皇后何在?”宗朔没压脾气,冷着声问。
李尚宫原本在次间回话,听了动静忙住口,等皇帝从隔扇绕进来时,她已跪到了一侧。
皇后脸色看着不大好,但还是起了身,恭敬地行礼,“拜见陛下。”
“起来。”宗朔睨了她一眼,见皇后身子骨似还撑得住,便对李尚宫说:“你下去。”
没给皇后叫座,宗朔直接在主位上坐下来,盯着站立的皇后,沉默地扫量了几秒。
顾言薇见皇帝这幅表情,心里就道了句不好。她垂下眉目,不等皇帝开口,就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伏首道:“陛下先前令常少监来申饬过,臣妾知罪,不敢讨饶,只请陛下莫憋气伤身。”
宗朔见皇后姿态还算满意,他便平静地问:“你与朕说一说吧,昨日你安排那王氏女究竟什么意思?”
顾言薇手指死扣着绣缘,强作镇定答:“启禀陛下,臣妾身为中宫,仅仅是想提携嫔御。臣妾未能窥明陛下心意,安顿不周,请陛下降罪。”
“你大胆!”宗朔一听这话,就知道皇后压根没想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他怒不可遏地反问:“提携嫔御?顾言薇,你拿朕当什么了,推来送去地给朕塞人,你是把朕当你的脸面来做吗?这宫里什么时候有了你皇后要朕幸谁,朕就非要幸谁不可的规矩?你既知道自己是中宫,就该想明白,你该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不是魏国公府的门下奴!”
宗朔虽没动手,可这番话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砸在了顾言薇的脸上。
她失神地抬头望向皇帝,讷讷地自我辩解:“陛下误会了,臣妾何曾有这样的想法呢!?臣妾只是……只是……着急为陛下开枝散叶,希望陛下子嗣昌盛……臣妾……”
顾言薇说不出口。
她也觉得自己许是没法为皇帝生下嫡子了。
如今比起抱养谢小盈的孩子,顾言薇情愿让王氏诞子。她需要一个温驯的女子来配合,记在她名下的皇嗣,绝不能有谢小盈这般目无尊卑、猖獗低劣的生母。
宗朔盯着皇后,顷刻间明白了她未出口的话。
他带着七分失望,三分不解,压着声质问顾言薇,“朕说过多少次!朕要的是你顾氏女为朕生下的中宫嫡子,不是随便什么女人的孩子都能来继承朕的大统!朕的话,你究竟明不明白!”
“可是臣妾无能!”顾言薇死死忍着泪意,虽已丢脸至此,她还是不想再堕身份,在皇帝面前露出乞怜求恕的嘴脸,她与宗朔四目相对,咬牙道,“陛下,臣妾总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您的中宫皇后不能一直膝下单薄,臣妾需要王氏,需要脸面啊!”
宗朔被这句话几乎气个倒仰,“是朕没给你脸面吗?从腊月至今,朕除了中宫皇后,何曾幸过旁人!!你需要孩子,朕没给过你吗?这后宫女人加起来,朕待谁能比得过你?杨淑妃不必说了,林氏、谢氏,朕再宠她们,可叫这两人越过你半点位置?林氏有孕时,连谢小盈都知道劝朕多来看你,朕对你重视至此,你竟还嫌不足,叫朕给你脸面,朕还有什么脸面没给过你?!”
顾言薇闻言瞠目,连牙齿都开始格格发颤。
皇帝这话什么意思……谢氏女私下里竟怜她无子吗?
她虚着声问:“陛下……臣妾才是您的妻,谢氏粗鄙,她凭什么……凭什么……”
堂堂中宫皇后之宠,彼时竟要靠区区一个美人来邀?
宗朔也察觉自己失言,一时懊恼,拂袖道:“朕与你说的不是这件事。你不要管旁人,只想一想王氏!朕知道她是你魏国公府选进来的人,这一回先放你们一马。若再叫朕知道,外戚胆敢干涉朕的内宫,朕断不会轻饶。”
第82章 皇后再病 谢小盈闻言目瞪口呆,她指了……
“昭容, 奴适才在永巷看到,陛下往凰安宫去了。”
平乐宫内,烛台密燃。昏黄灯火下, 身姿窈窕的尹昭容正以一片薄薄的银叶片, 轻轻刮扫着矮几上刚捣好的檀香末儿。
一个模样极俊俏的内宦躬着身子跪在不远处的地上,用极低的声音回禀着。
尹昭容动作丝毫未停, 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早有预料。
待那内宦小心翼翼向前膝行几步,才借着烛光看清尹昭容嘴角扬起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她一贯清淡冷傲的面孔上,终于像春意侵染过的傲雪寒梅, 渐渐化开冰霜,露出了温暖的破绽。
尹昭容没直接给出回应,顾左右而言他道:“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你们做事容易春困。念先, 明日起, 宫内就换胜肖兰香来熏吧。多加两钱炮制过的樟脑,气息提神, 正合当下的时节。”
尹昭容难得说这样长的句子,名字唤作何念先的小宦一听就笑了, 他知道这是昭容心情好的标志。何念先一边称是,一边忍不住恭维:“恭喜昭容,您这一算, 真是步步都走在点子上了。”
“运气而已。”尹昭容微笑着说了一句。
确实是一次不错的算计, 也确实是老天爷这一次愿意给她好运气。
二月底的时候皇后就开始为王氏铺张,裁衣造钗,六尚局里暗流涌动,隐隐就有皇后要提携王氏的风声传起来。皇后悉心选香, 特地命人去金福宫讨了皇帝爱用的几种香饼来焚。可惜皇后不知,金福宫惯用的几种香全是出自尹昭容手,春日熏衣用蔷薇花水,冬日熏衣用梅花衣香,陛下问政时熏华盖香,读书时用雪中春信,召幸嫔御则以紫瑞香助兴。用量加减,短缺少用,常路都会直接派内宦来报给她听,好叫她提前准备,免得短了皇帝的使用。
照理说合香、制香的事,倒也无须一个昭容亲力亲为,但这已是她与宗朔多年间的默契。尹昭容用自己多年的退让,去成全宗朔与皇后的举案齐眉,恩爱互信。宗朔则用这种无声的方式,许她过问自己的近况,也在金福宫里为她留了一条随时能通消息的人路,圆满了他们青梅竹马的情谊。
尹昭容研香多年,与香为伴,最是知道这气息上的精妙。只要用得好,必能让人在闻到香气的时候就会想到与香有关的人。譬如那一味“雪中春信”,就是她嫁人前自己书斋里常用的,因她在书斋泡得久,衣衫上常常会沾这味香,宗朔偶然间称赞过一次,是以聘入东宫后,尹昭容就独用这一种。虽然合制起来并不容易,但她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