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沈青青立在院子拱门处, 见谈笑风生的孟西洲对那两个女先生招了招手。
曲子停下, 那两人扭着杨柳细腰走了过去,一人站在一边, 又是斟茶又是弯腰附耳,倒是不负春光。
沈青青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 从她的角度只看到孟西洲眉眼弯弯, 露出笑意。
比天边即将落下的太阳还要刺眼。
贺兰凌不动声色的收敛起目光,扭向身旁刚刚登基的新帝,暗自生疑。
孟西洲贵为一国帝王, 他不过是金元的闲散皇子,怎么孟西洲愿意投他所好去讨好他呢?
“陛下好雅兴,金屋藏娇。”贺兰凌意有所指的说了句。
孟西洲动了动手指上的扳指,笑道:“四殿下误会了,朕心有所属,这两位是朕专门为四殿下准备的。”
“无功不受禄,陛下有话就直说。”
孟西洲哂然一笑,“临行前听闻溥家求大君恩赐,不知当下九殿下那……”
四月的汴京没那么炎热,但此刻娇玉的额头已经开始向下淌汗,“殿下,您不在的这一年多,圣上可从未往院子里送过人,今日想必是为了招待金元皇子才……”
沈青青没搭她话茬,扭身对赤月道:“你先回去找四哥,我同娇玉再叙会儿话。”
赤月有些犹豫,听她又道:“你去吧,四哥若问起,就说我去院子里逛逛。”
待赤月走后,沈青青问:“梅园和桂兰院当下可有住人?”
“没有住人的,圣上不允许旁人进去。”娇玉赶忙解释。
“咸菜……可还葬在那?”她话音微微发颤。
娇玉瞬间红了眼眶,“在的。”
“嗯,有水么?有点渴了……”
“有的,那殿下您在这儿等我会儿,我去给您拿来。”
“那便有劳了。”沈青青见娇玉紧步离开,她选了条近路,从小花园一路去到了桂兰院。
熟悉的花草树木,墨瓦白墙。梨花还未败尽,淡淡的香气入鼻,她都不记得院子里还有梨木,毕竟在这处只住过秋冬两季。
踏着逶迤弯曲的石子小路,院角里那几颗金桂落入眼中。
树影之下,一块石碑静静地立在那。
上面刻着的字,生了些许绿苔。
咸菜。
沈青青心口一沉,即便过了这么久,想起来这事还是很难过。
夏风顺着石路穿堂而过,满地雪白的花瓣随着风吹起,洋洋洒洒的落了她一肩,徒生几分凄凉。
沈青青推开房门,本以为久无人住的地方会跟院子里的一木一石一样,满是绿苔,却不想里面收拾的干干净净,屋内的香炉里,还有未燃尽的香。
她走了进去,推开内室的门,紫檀架子床,紫檀平角条桌,黄花梨的画桌,紫漆描金海棠式香几。
什么都没变。
从未刻意去记忆屋子里的样子,却因日常习惯,都刻在了脑子里。
没有改变的时候,你会发现,若有一丝不一样时,也会发现。
视线错移,她留意到,当初记录心事的小香囊,被排成一排放在书架上。
沈青青走过去,抽出里面的纸条,才发现每一句话下面,都被添上了新的句子。
当初搓衣板那句话后,孟西洲写了句:搓衣板我准备好了,青青你在哪儿
秃头那句后,他留了句:问过霍羡,用生姜汁涂头发,会生发
里面还夹了一小片姜,如今已经是姜干。
沈青青一张张地看着,这些字迹有深有浅,不是同一日写上去的。
滚床单那句下面,孟西洲留了一句:不解。
她笑出了声,泪也跟着落了下来。
方才的怒意与醋意,倏然被这些纸上的话语,化解去大半。
沈青青坐到一旁,摩挲着手中的纸片,心里满是甜蜜,可一想到他招呼那两个女子时展露的笑颜,又忍不住骂道:“这狗东西,招呼人时的爪子扒拉的这么熟练,肯定不是第一次了……”
另一头,花园凉亭。
贺兰凌左右两侧各坐着一位女先生,一人笑着吟诗,一人弹着小曲儿。
孟西洲瞧他心情不错,应是对他的安排颇为满意,再加上他自己打听到溥家所求被拒后,心里踏实不少。
他摆摆手,命人去问晚膳准备如何时,余光见李炎蹙紧眉头,跟娇玉站在远处说着什么。
片刻,李炎如临大敌般的疾步走来,垂首道:“圣上,江州急报。”
孟西洲目光一顿,江州急报这四个字,李炎只会用在跟青青有关的事上。
贺兰凌正同两位才学颇佳的美姬谈诗论赋,兴致高昂,听新帝这里有事,忙笑道:“政务要紧,陛下先处理要,我这不打紧的。”
孟西洲想着若不是大事,李炎不会贸然打断,起身急忙走出庭院,沉声问:“金元发生什么了?是不是金元大君……”
他担心,大君病逝,三年丧期限。
这就像是在同时间赛跑。
李炎皱眉,真不知该怎么转述,只低声道:“不是大君,是娇玉方才在青园内遇到了九殿下,公主殿下也跟着四殿下来金元了。”
孟西洲微不可查的愣住,问:“你说青青在汴京?”
李炎颔首,“九殿下就在青园,方才还见到爷同四皇子在一处了。”
同四皇子在一处?
这见到面还不上前,哪儿是遇到他同四皇子在一起,分明是撞见园子里这两位女先生了。
孟西洲转念一想,他用美姬招待贺兰凌为的还不是收买青青这几位不好惹的哥哥,希望到时候求亲时能少遇到些阻力。
可如今算来算去,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可青青跟来的事他一点消息都没有,按理说留在她身边的萧应会发函回京的。
孟西洲没时间多想,他对着李炎问:“九殿下现在何处?”
李炎摇头,“方才殿下跟娇玉说要喝杯水,让她去取,待娇玉回来时,殿下已经走了。”
孟西洲沉思几息,转身大步流星地向着桂兰院走去。
然而到了桂兰院时,人已经走了,他放在屋内的香囊,也跟着一起不见了。
孟西洲赶忙出屋,吩咐道:“上房顶,找人。”
没等上了房顶的李炎传话回来,孟西洲在梅园外面堵住了刚要逛完,要出来的沈青青。
二人四目相对,孟西洲见她是男子打扮,蓦地一愣,想到当初在红袖院时,重逢时的那一幕。
他站在她身前,话语带着欣喜,温声问:“青青,你来南璃怎么也不同我说一声?”
沈青青没给他好脸色,冷声道:“您是南璃皇帝,我是金元公主,什么时候他国公主去散心,也要跟圣上您交代了?”
瞧这样子,准是因为那两人生气了。
沈青青丢下这句话后,就要穿过门洞往外走,孟西洲怎么能让她这样离开,双手一拦,直接给人挡了个牢牢实实。
“怎么,圣上这是不许我走么?”沈青青挺直身板,仰起头,见半斜的日光映在对方墨眸之中,眼底的血丝瞧着很是明显。
这是多少日没好好休息了。
沈青青顿了顿,不由得把后半句难听话又咽了回去。
平日缜密迅捷的思维,待遇到心尖上的人生气恼怒时,便全然无用了,孟西洲立在那,真不知道该怎么接沈青青的这句话。
因为他的确要囚禁她来着。
今日算是自食恶果了。
挡在她身前的手,骤然落下,他退开半步,让出一条去路给她。
沈青青也没想到,孟西洲拦这一下就怂了,完全没有电视剧里那种男人死缠烂打的精神。
这时,就连守在远处房顶上的李炎都看不下去了,怎么平日那么硬气的主子让沈娘子吓唬一句,就软了呢?
破裂过,伤害过的感情脆弱到遇到一点点裂痕,又或是提到往日的不快时,会让人胆小,退缩。
沈青青清楚孟西洲为何如此,但她现在心头那几根刺还在,不爽着呢,没心思理他。
她暗自长叹口气,迈步离开。
二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腰身一紧,整个人被他搂在怀里。沈青青推了推他,却被搂得更紧,“孟西洲你这是干嘛,别以为你现在做了皇帝,就能为所欲为。”
孟西洲哽住,为所欲为这四个字对他来说太奢侈了,他弯下腰,唇瓣贴上她的耳根,小声说着,“那两人是为了你四哥准备的,他喜欢听评弹。”
她冷嗤,“我可没听说过四哥好这口。”
“若是不信,娘子现在同我去看,去问,绝无半点谎言。”
孟西洲说话直来直去,沙场征战多年,回朝又进入大理寺为官,诸事处理起来,都是一件件的摆在明面上,按证据说话。真要他跟情场浪子似的,搂着姑娘做小服软般地哀求或用甜言蜜语哄着,他做不出来。
面对沈青青,他的坦白和辩解,偏偏带着几分的小心翼翼与温柔,让她顿时难以招架。
等等?
沈青青突然觉得方才那句话有点不对劲。
“谁是你娘子?”
“你是。”他稍稍松开她一些,盯着她鹿儿般的圆眸,认真道:“沈知意是,沈青青是,贺兰卿也马上就会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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