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就拉着他出了理发店,却又回身站上几级阶梯,将自己头上戴着的黑色鸭舌帽压到了他的头上。
“这样不也挺好的嘛,正月里剪头发不吉利,会死舅舅的。”她满意地点点头。
这天的晨光照在她的身上,好像阳光终于有了些温度,还有些刺眼,他甚至看见了她那张干净面庞上细微的小绒毛。
“魏昭灵,我现在就带你去魇都。”阳光里,从下巴到头顶绕了一圈绷带的女孩儿看起来有些滑稽好笑,没有了帽子遮掩,路上来往的好些人都不由将目光停在她的身上,但她却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似的,只顾牵起他的手,扶着他走。
魏昭灵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姑娘。
明明昨天夜里,他睁开眼看见洗手间的磨砂玻璃门里透出来暖黄的光,他又听见那个女孩儿在里面弄出的动静。
她应该是在自己换药,拆后颈和背上的纱布时也许撕扯到了原本结痂的伤口,他都听到了她痛得吸鼻子的声音。
他见过她的眼泪,是惊恐惧怕间,止不住的生理泪花,也是忍不住疼的时候,眼眶里憋不住的水雾。
但她却很少真的哭过,就连昨夜,他也只听到了她短暂的吸鼻子的声音。
他常见她笑,就算下巴被绷带缠紧,她也总是会忘了这回事,笑得弧度一大,他就会听见她颌骨的脆响,然后她一僵,不敢再笑了,可没过一会儿,她就又忘了。
她看起来像是没心没肺,可是她心里究竟装了多少事,谁也不清楚。
正月里的望仙镇虽然比不得平时热闹,但也还是有一些游客,楚沅带着魏昭灵坐上了一辆去魇都景区的车。
车里充斥着一种铁锈味道,还有各种人混杂在一起形成的莫名气味,这些都令魏昭灵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楚沅特地先给他在座位上垫了铺展开的纸巾,扶着他座下之后,又拆了一个崭新的黑色口罩递给他。
见他迟迟不接,楚沅就干脆把口罩替他戴上。
指腹无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脸颊,他身形一僵,拧起眉看她,但见她几乎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眼睫又颤了一下。
“戴上这个应该会好一点。”楚沅没注意他的神情变化,只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然后她又去翻自己的背包,见保温杯在里面,她也就放下了心。
在大巴车行驶的路上,楚沅看到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脑海里想起来第一次坐上去魇都的车时,那满车热闹的声音。
那时的她,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再去到那个地方。
雾蒙蒙的天色掩去了好多苍山翠色,绵延山势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她却将目光不自禁地从车窗,移到了同样在看窗外的他的侧脸。
帽檐压得很低,她并看不清他的眼睛,黑色的口罩也遮掩了他的半张脸,她猜不到此刻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也没有刻意去打破这份寂静。
当大巴车在魇都旧址外停稳,已有人陆续下车,楚沅才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臂,“魏昭灵,我们下去吧。”
他始终沉默,任由她扶着下车。
脚下仍是短茎细草,可当初泛黄的颜色终于见了些绿意,楚沅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拿着喇叭的导游说话的声音。
而立在她身旁的他,迎着湿冷的风抬头,好像周围那些嘈杂的声响他都听不见,他只是久久地站在那里。
也许在那些人的眼里,眼前的这片荒原唯一的意义,就是在向他们证明传闻中的夜阑古国,是真的存在过。
可是对于沉睡了一千三百年,仿佛什么都还停留在昨日一般的魏昭灵而言,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不那么真实的梦。
所有人都在看残留在荒原之上的断壁残垣,只有他目之所及,便是一座完整的城。
好像那座城里最为热闹的声音,就在他的耳畔。
可他却始终没有办法挪动步子,再往前走。
他只是怔怔地立在那里,也说不清自己此刻心头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只是耳畔热闹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远,他眼中那座完整的城,再度化为残垣乱瓦。
历经一千三百年的岁月流转,这里早已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王都的子民,还有那满宫的魇生花,都被宣国人的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楚沅。”
年轻的君王忽然伸出手指轻勾下遮挡了他大半面容的口罩,露出来那张苍白的面庞,此刻的他眸子里满是迷惘,他轻唤一声身旁的姑娘,问她,“你说,孤为何一定要回来?”
一块断碑,几处砖瓦城墙,除此之外,这里什么也不剩下。
他身为夜阑的王,却没有守好他的家国,没有守好整座王城里所有子民的性命,他们的骨灰也许早就同这里的每一寸泥土相融,而他愧对的,又何止只是这一座城的人。
“你来过,并且记得它原本的样子,记得这座城里的人,还有你的国家,这就已经足够了,”
楚沅望着他的侧脸,也许是魇生花令她听到了这里曾经最热闹的声音,她大约也能明白一个时隔千年重归故土的人,此刻心里究竟该有多么迷茫痛苦,于是她伸手轻轻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又说,“魏昭灵,你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吗?他们等你很久,你来了,他们很高兴。”
魏昭灵闻言,也许有一瞬发怔,他迟迟地垂眼去看她的眼睛。
一缕乌发轻拂他的侧脸,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了小雪,冰冰凉凉的一片雪花压在了他的眼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影子。
第25章 荒山星月夜(捉虫) 你就是很重要的信……
他那么想要回来的地方, 却早已经不是曾经的故乡,这片土地历经千年,荒芜又苍凉。
那一阵又一阵凛冽的风声, 都好像是等在这里的夜阑亡魂的声音。
魏昭灵静默地站在原地许久, 他始终没有走到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去,也没有近距离地去看那处断碑, 还有那几处旧城墙。
楚沅带他坐上回望仙镇的车,快到中午时, 街上的人又多了些, 卖各种各样的小饰品, 小玩意, 又或者是卖小吃的摊位从街头摆满街尾。
楚沅闻到了各种食物的香味,这些天她没法好好吃什么东西, 所以这会儿看到这些小吃就更加眼馋。
她忍不住买了一包糖果子,还有一串糖葫芦,红色的糖浆里包裹的不是山楂, 而是味道清甜的冬枣。
她以前吃过一次,糖浆里的冬枣又脆又甜, 比起山楂, 她更喜欢这个。
可惜这会儿买了她也不能吃, 于是她把糖葫芦凑到魏昭灵的嘴边, “你尝尝看?”
魏昭灵皱起眉, 推开她的手。
“魏昭灵, 我吃不了, 你帮我尝尝看好不好吃。”她又把糖葫芦凑到他的面前。
她仰着头望他,明明是自己嘴馋,但是她的嘴巴张不太开, 糖葫芦稍硬,更不提那包糖果子,她一样都不能吃,但看他吃也行。
在热闹的人群里,此刻的她显得更加聒噪,一直把那串犹如琥珀般浑圆泛光的糖葫芦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也许实在被她吵得头疼,又或是不太想看她的那双眼睛,他竟真的低头咬了一口她的糖葫芦。
压低的帽檐遮掩了他的眼睛,当他张口去咬她手里的糖葫芦,她只来得及看清他线条流畅的苍白下颌。
“甜吗?”楚沅看他咬了一口,再站直身体时,他淡色的薄唇上沾了些色泽新红的糖浆。
魏昭灵没理她。
“这几天你被我逼着喝了不少的汤药,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高兴,但我这也是想让你快点好起来啊……”
楚沅一边跟着他往前走,一边说,“你这些天喝了那么多苦的药,今天我请你吃糖,你也别生我的气。”
说着,她又看到旁边的小摊上的什么东西,于是她走过去,拿起来其中的一个小龙人的挂饰。
那是一个Q版的娃娃,人身龙尾,尾巴犹如冰晶一般半透明,上面的每一枚鳞片都刻画得很精细。
她在娃娃的后背上发现了“夜阑王”三个字。
“老板,这是夜阑王?”楚沅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抬头去看那摊位后头站着的中年大叔。
那大叔眉眼和善,闻言也笑着点点头,“姑娘,这可不就是夜阑王嘛,咱这儿的传说里羽化成龙的,可就只有那么一位!”
“只要二十,买一个吗?”他又说。
楚沅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人群里,那一抹清瘦修长的身影,这天的阳光好像真的有些过分刺眼,也有些太温暖。
枝头房檐的积雪在暖色的光晕里悄悄消融,天空中也不再有纷纷扬扬的雪花。
他应该是好久都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的街市,也再没见过这么鲜活的人,他立在喧嚣里,却安静得像一幅画。
楚沅静静看他,明明他原本就来自这里,可现在他站在那里,却像是无家可归的孤魂。
在望仙镇东街的尽头,有一座百年前修建的夜阑王庙,那是一座并不大的庙宇,据说,是一位姓齐的老人用了毕生的积蓄请人修建的。
据说那位老人在年轻的时候受了些打击,导致精神出了些问题,有的时候一发作就又哭又笑,谁也认不得,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他来到望仙镇住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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