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走吗?
该走的。
尹双赤能感觉到,五脏六腑仿佛在融化,四肢开始火辣辣得疼。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他就会腐烂,变成残骸,再变成无人性的血水。
“你要去哪里?”她轻盈地走近。
“………”尹双赤咬紧牙关,“山顶。”
“那里啊。”她轻声道,思量片刻,“嗯,我会送你去的。”
“?!”
话音刚落,整个沸雪池的血水突然开始下陷。
池底,在数不清多少具的尸骨堆积中,一条密道从中破开。
第十一幕
沸雪山顶。夜。
在丝毫没有光线的甬道之中,无法分辨这条路是在朝左还是朝右,朝上还是朝下。也无法分辨这条甬道究竟还有多长。
关于攀登了多久这一点,更是一片混沌。
有许多时刻,尹双赤怀疑自己其实已经死在那个血池里面了。
但是身上酸痛到极点的实感将他拉了回来。
直到空气也变得刺骨寒凉,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眼前出现稀薄的光线。
要到头了。
尹双赤顿时加快脚步,像在水中踏步。
前面是一个几乎垂直的石洞,从这里出来,应该就到山顶了。
将最后一丝力气挤出来,尹双赤攀住边缘,把嘴唇咬得出血。
登顶。
尹双赤瘫坐在洞口,而后实在支撑不住,向后猛得仰倒。
离得分外近的星星与月亮,正在向白茫茫一片的山顶投射着缥缈而又稀薄的光。
等等。
星星与月亮?
他走了多久?
没记错的话,从沸雪池底出发的时候,正是凌晨。
怎么又到晚上了?
尹双赤痛苦地闭上双眼,又睁开。
刚刚在甬道中的体感,早已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但是以这座山的高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两三个小时之内攀登到顶峰。
所以正确答案应该是,一天又过去了。
也许元春日已经到了,也许元春日还没到。
重要的是,鸢雪应该还没第二次降下。
想到这里,他产生了又一个疑惑。
巨树呢?
坐起身,遥望这白茫茫的雪原。
略微起伏,几块山石围绕耸立,中间生长着耐寒的灌木和针叶树。
没有巨树。
根本就没有巨树。
尹双赤把刀抱在怀中,茫然地看着这片空荡的山顶。
他有些弄不清现在事情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
“他日………若巨树枯败,山河动荡,当以此无名刀斩落邪祟,削花除叶,断根绝系,以巨树命脉,续海晏河清。”尹双赤默念道。
然而,这句祖师门的遗言,连主体都消失了。
现在他终于登上了沸雪山山巅,可是这把刀,又上哪儿削花除叶,上哪儿断根绝系,上哪儿斩落邪祟??
打断思维的,是从山脚传来的火光。
腿脚在极度的攀登和严寒之下已经失去了知觉。尹双赤用双手支撑着身体,几乎是一路爬到了悬崖边,
临京城灯火通明。暖色的光线装点在群山环绕之中,美丽一如往昔。
黑压压的大军压进山脚。
听不见丝毫声音,只能看见那无数个在黑夜中晃动的影子。
悬崖的另一边,突然又出现一个人影。
条件反射般的,尹双赤倒到一边的巨石后躲起来。
正是在沸雪池边看到的那人!
他脚步微晃,勉强站立起身子,很明显也因为山顶的景象而愣住了。
视野中只有黑色剪影,如同夜幕的戏台。
“他的刀………”尹双赤费力眯起双眼,脑中白光一闪,“怎么会………”
意识到了什么,他当即将自己的刀抽出来。
郁沉定神看了看眼前过于平坦的山顶,又回首向悬崖之下看去。
“没有巨树。”他低声自言自语,几乎要站不稳脚跟,“那她是………”
“不对,不对。”郁沉用手掌覆住额头,“她骗了我,她骗了我。”
说罢,他稍微向前走了两步,而后拼命站定。
“鸢雪并非凭空出现,既然有根系,那就必定有飞雪之所,而飞雪之所,只能在这山巅。”
郁沉弯腰,抓了一把山巅之上厚厚的积雪,看着这些雪花从指缝洒落。
冷过头时,连刺骨寒凉都会变成滚烫的沸腾。
此为“沸雪”。
手掌上仅仅残留几片,过于洁白,在这终年不化雪的山巅上,不沾染丝毫纤尘。
山脚下,两军正在交战。仿佛世界上的另一角。
收回目光,郁沉的目光移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根系存在,那鸢雪巨树就必然存在。既然有飞雪,那就只能从这山巅降下。”他怔怔道,“这么看来,我仍旧可以……”
说罢,他撩起手腕的衣袖,横刀断臂——
“嗖!”
一枚石子飞过来,在他抬手的瞬间击中他的手腕。
刀落地。
意识到了来人的意图,郁沉几乎在与此同时背过身,一脚将刀踢远。
苏木辛从石洞中利落爬起。
“今日就算你我双双死在这无人山巅,你也休想再得逞一次。”她说。
手腕渗出星星点点的血珠。郁沉转身看向她。
“不。”他笑道,“你扭转不了的。”
苏木辛眼神一动,正好和巨石后的尹双赤对上目光。
“不。”她背靠悬崖,正色道,“这是我的母辈夺回的江山。这是我的责任,我能扭转。”
郁沉看着他,神情突然变得一如往常。
继而,他反而开始走近她。
“我不在乎性命。”郁沉说,“但是你呢?”
苏木辛微微压低脸颊:“我在乎。”
两人只有咫尺之遥——
“接着!”
尹双赤从巨石后探出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将刀奋力抛向苏木辛。
她稳稳接住刀柄,反手向郁沉的脖颈,以死力刺去!
刺入,穿透。
这并不是使刀的用法,但不代表刀不可以这么用。
郁沉无法再说出话来,只是看着她。
成股的血液从脖颈迸发出来,不断顺着肌肤和布料滚落。
“不能!”尹双赤说,“不能沾上山巅的雪!不能让他的血沾上山巅的雪!”
苏木辛一咬牙,双手握住刀柄。
然后,她踩住厚厚的积雪,转身,将那具身体狠狠地朝着悬崖之下高高抛了下去!
被圆月照亮的夜空,小小的黑影不断下坠,再下坠。
直到无声地坠落进万军之中。
许久。
尹双赤大口喘着气,自顾自地差点笑出声来:“等等,我明白了,佞臣邪祟,佞臣邪祟啊,那这样的话,是不
是就已经………”
话音未落,苏木辛低下头。
察觉到了视野中不容忽视的变化,尹双赤止住了话语,向脚下看去。
黑紫色。
是那漂亮的,黑紫色的雪。
正在从四面八方,如同蔓延的瘟疫一般,逐渐填满山巅这片洁白雪原。
怎么回事?!
狂风渐起。
山巅的雪逐渐被吹开,散到空中。
“第二次鸢雪。”苏木辛说,“这是第二次鸢雪………等等,这就是他的……”
她顿时明白过来,刚刚郁沉为什么会那样送死一般走到自己的面前。
这座沸雪山本身,就是一团巨大的根系。哪怕把尸体抛到高崖之下,也依旧无能为力。
第二次鸢雪注定就是会来的。
山巅的鸢雪一旦被渐起的狂风彻底吹开,一切都是无济于事了,下面的兵士全部都会变成疯狂的腐尸。
“你们的祖师门训到底是怎么说的?!”苏木辛向尹双赤喊道。
“削花除叶,断根绝系。”他捡回刀,一边行走,一边默念,“削花除叶,断根绝系………”
这座山巅之上,唯一与根系有关的事物,就是被那几块巨石围绕的灌木丛和针叶树了。
尹双赤奔跑到巨石之间。
“……”
他站住脚步。
在枯败零散的树丛之间,一个人正睡在那里。
她蜷曲着缩起手脚,两手半握放在胸口,一如初生的婴儿。
“落桐。”
尹双赤说。
他轻飘飘地叫出那两个字。
眼前的事情已经超出了全部的理解与念想,他也只能叫出那两个字。
这回,他可以确定眼前的人正是他在破庙里遇见的那个人。因为她穿着藕色对襟大袖,皮肤白皙近雪,眉目柔软,身形如同轻盈的鹭鸟一样。
像雪原,也像月亮。
名字一出,她竟醒了过来。
陈落桐坐起身,有些陌生又茫然地打量着夜空和眼前的人。
在看清了尹双赤的脸之后,她眨眨眼,缓慢道:“我还在等你呢。”
“等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尹双赤半跪下身,“你怎么了?你冷不冷?你等我就等我,你为什么会在……”
“我在等你,从临京城带吃的给我。”她说,“然后就睡着了。”
尹双赤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罢,她突然仰起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