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不过去,那才真是牢底坐穿。
“既然你不说,那我就帮你回忆下。”
谢蓟生拿出自己的小本子,硬朗的笔迹糊满了整个笔记本。
“元秋平,男,安平县人士,1932年7月生人,于1953年参加工作,在某机关单位担任后勤人员,1955年结婚,同年女儿元雯出生。1959年末妻子难产去世,于1960年辞去工作回到老家安平县担任公安局户籍科干事。”
谢蓟生其实压根没看笔记本,元秋平的履历他了熟于心。
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落在元秋平的身上,“还要我继续说吗?”
原本泰然自若的人,在触及到谢蓟生脸上那一丝讥诮时忽的拍桌子站了起来。
“是,我是恨,我辛辛苦苦的一个月才挣那么点钱,而他们一出手就是成百上千,凭什么?”
他原本没有看那封信的意思,但不知道怎么的被好动的元雯翻了出来。
信封被撕破了,露出了存款单的一角。
元秋平在看到那个数额后心跳的快,他至今仍然记得当时那宛如擂鼓的心跳声。
一千块啊,有了这一千块自己能做好多事情。
他把这孩子送到许工的妹妹家就已经仁至义尽了,为什么还要把钱给阮秀芝呢?
得知阮秀芝是许工妹妹纯粹巧合,当时他去许工家修水龙头,看到了客厅里的照片。
上面的人瞧着眼熟,后来元秋平才意识到,那是阮秀芝,他过年回安平老家的时候,曾经去王家沟给那个老支书送老战友的信,见过阮秀芝一次。
给分别多年的兄妹搭上了线,不过元秋平知道,工作需要许工很少给阮秀芝写信,就连自家闺女一个月也才能看到一次,大部分时间都是保姆照看。
这方便了他的操作,一路上元秋平练习模仿许工的字迹,终于写出了一封新的家书。
他觉得把一千块都私吞了不好,又给阮秀芝留了一百块。
果然那个女人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害怕极了,这让元秋平的心安稳下来。
拿着许工的介绍信,他在公安局先干了起来,没几年赶上了好时候,元秋平找人弄关系扶摇直上成了县革委会的副书记,熬死了老书记他转了正。
这其中,那九百块钱就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元秋平不敢放松警惕,怕许工再写信给阮秀芝,所以他一直盯着邮局那边。
起初还真有两封信,问阮秀芝孩子怎么样。
后来文.革开始,那边也断了消息。
元秋平这才算是安下心来,哪曾想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个阮文竟又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考上大学那就去读书,这也影响不到他。
原本他是两手打算,想着许工夫妇都是科学家聪明,生出来的孩子也聪明,把女儿的名字改成雯雯,说不定到时候还能让许工的女儿帮他家雯雯一把。
可元秋平做梦都没想到高考被取消了,压根用不着高考,他就把元雯送到了师范学院读书。
这件事上,人算不如天算,元秋平觉得自己棋差一招。
他更没想到的是,阮文被人举报了。
阮秀芝竟然来找他。
那些被压在心底的秘密,让元秋平惶恐,他现在是县里的一把手,却也怕。
怕东窗事发,怕那个谢蓟生没完没了非要找一个真相。
人越是怕什么,就越会来什么。还没等着他找由头把谢蓟生给弄走,谢蓟生调查出来他一直辛苦保守的秘密。
“他是资本家的儿子,还去国外读书,他就该被批.斗,没有折腾阮文已经是我仁至义尽了!”
元秋平几近于疯狂,那些吸了老百姓血的人,凭什么还能住在研究所大院,而他们一家三口只能挤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
谁不怕核辐射?
许夫人怕核辐射,就想要送走女儿。
元秋平也怕,他老婆和儿子都没了,一尸两命,他唯一的女儿得好好活着。
许工找到他,给了他一张介绍信,央他帮忙把才两岁的阮文带到安平县,让妹妹阮秀芝代为抚养。
“没把阮文丢在路上我已经够意思了,要不是我一路照顾,她早就死了,还能有今天?她该感谢我!”
“感谢你知道她的身份,却一言不发任由着她被人骂黑五类的后代吗?”谢蓟生觉得这人疯了。
“63年你行贿三百元,成为革委会办公室秘书,66年你行贿五百元成为了革委会副书记,这些你可都认?”
谢蓟生把那本子丢到元秋平面前,“不知道元雯知道自己的父亲竟然是一个虚伪小人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已经安静下来的元秋平忽然间站起来,“不准对元雯做什么!”
谢蓟生瞥了过来,“听说你女儿原名叫元莎莎,后来才改名为元雯的,对吧?”
“改名也不行吗?”
“不是不行,只不过一个雯雯,另一个也是文文,你喊自己女儿名字的时候,就没觉得愧对许工?”
元秋平脸上情绪不定,良久之后他转过头去,没再说话。
谢蓟生不打无准备的仗,既然请元秋平过来,早就把一切都查清楚了。
“元雯的工作是你托人给她找的,如今你下台,你觉得她还能保住那份工作?”把许工的信替换那顶多算是道德瑕疵,行贿才是真正致命的东西。
盯着革委会大院书记一职的可不止一人,元秋平如今倒霉,有的是人想要往上走,与之同时狠狠踩一脚,让元秋平再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元雯就是那把刀,用来捅元秋平的那把刀。
从审讯室出来,谢蓟生看着飘落下来的雪花,他伸手接到了一片。
掌心有微微的温度,很快那雪花便是凝聚成一滴水,凉凉的在掌心晃动。
谢蓟生笑了下,甩了甩手。
“老大,那个元秋平大概关多少年?”
罗嘉鸣就觉得自己的直觉是对的,元秋平果然行贿了,当然也受贿了。
再加上以公谋私,十五年起步吧?
“那是法院的事情。”
罗嘉鸣觉得这简直是套话,“那你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阮文?”
他接到了汪老的电话,知道惹得老大兴师动众的是一个女人,不过想起阮文的模样,倒也正常。
长得就像个祸水。
“该知道的,自然就知道,你不回家过年吗?”
“回什么,有了后妈就有后爹,我回去除了被逼着相亲,还能有什么?还不如跟你一起过年呢。”
谢蓟生看了他一眼,“我回家。”
罗嘉鸣傻眼了,“不是吧,我陪你过年你回家,那我怎么办?”
“一个人过呗,大老爷们还怕孤单吗?”谢蓟生拍了拍罗嘉鸣的肩膀,“实在不行可以找元雯,她喜欢你。”
之前是喜欢,现在呢?
他几近于亲手把她爹给关进去,元雯还能再喜欢自己?
开什么玩笑。
哀嚎声响起,谢蓟生却是心情愉悦。
旧案了断新年到来,真是辞旧迎新的好气象。
……
二月底。
周家小院。
阮秀芝给儿子和侄女收拾行囊。
她又一次交代儿子,“你先送阮文去学校,等着她安置好了你再去学校,知道吗?”
“行了妈,这话你都说了十遍了,我又不是老支书能记不住吗?”
“满嘴胡说!”阮秀芝瞪了眼儿子,把被褥等生活用品都放置好,她拉着两个孩子坐下。
“之前阮文问我,她爸爸是做什么的,一耽误二耽误也没顾得说,你们现在都要去读大学了,都是大人了,我也不在瞒着你们。”
周建明有点迷糊,“妈,之前不是说我和文文是资本家的后代吗?咋了我姥爷是大地主?”
“不是大地主,是书香世家有很多产业。”阮秀芝笑了笑,“你外公,阮文的爷爷是杭州城最富有的人。”
阮文倒也没觉得意外,这跟二十一世纪不同,遇到不懂的完全可以上网搜索,现在只能看书看报。
她祖父是谁,阮文看书读报也没找出个所以然。
不过看阮姑姑的一身气度,大概能猜得出来,有钱人家的小姐。
“小谢同志说,中央认定他是红色资产阶级革命家,所以我想可以告诉你们。”
周建明瞪大了眼,“那外公给您留下什么古董字画没?”这比地主还厉害呢,应该遗产挺多的吧。
阮秀芝打了一下儿子的脑袋,“胡说什么,阮家四十多口人,都死在了那场大火里面,所有的一切都没了。”
知道消息后,母亲让她连夜离开杭州城,怕日本人知道还有她这个漏网之鱼。
“跑,找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她的母亲只看到了阮家被日本人屠戮殆尽的惨状,并不知道杭州城很快就迎来了解放。
“那妈你就再没回过杭州,没去打听外婆是死是活吗?”
“打听了。”阮秀芝离开杭州的时候才十四岁,她辗转各地辛苦的生活,哪有时间去打听?
还是等到建国后,在安平县这边安置下来,这才托人打听。
“日本人找到了她,把她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