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目睹从来端方雅正的岑掌门如此失态, 属实罕得。
那玉碗焕发出的玄妙红光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何岑掌门会令其他人速离, 偏偏让夜九留下?
这些问题在弟子们脑中盘旋,可避忌是掌门之事, 没有一个人出言交谈, 皆只是在心里犯嘀咕。
某些消息灵通的弟子, 回想起近日得晓的暗讯,忍不住心头感慨,宗门里,恐怕马上要起风波喽!
沈呦呦自然是和谢知涯走在一起。
自谢知涯的血未能让玉碗出现异象, 岑掌门除了刚开始的震意后, 便半分眼神也未分给他。
他们离开得很顺利。
走在前边, 沈呦呦能感觉到, 有一道芒刺般的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
不必说, 自然是岑嘉宁。
她大概是想找她说些什么, 可碍于谢知涯在身边, 不便上前, 只能在后边远远地看着。
看什么看!
这般想着, 沈呦呦哼了一声,气鼓鼓地将手伸至谢知涯身前。
谢知涯不解:“怎么了?”
他看着沈呦呦鼓起的脸颊,不明白是有什么惹她不高兴了。
沈呦呦瓮声瓮气:“要牵手。”
听得她如此理所当然的语气, 谢知涯脑中一震,下意识就看向周遭。
周围还有好些个弟子未走散,依照小仙君的性子,是不会在大庭广众面前做出与她牵手的失礼之举的。
思及此, 谢知涯掩下情绪,轻声道:“不好,这里人多……”
他并不想她成为宗中弟子茶余饭后的闲谈。
可他话音未落,袖中手却一下被握住,旋即,便有融融暖意覆上。
是她的温度。
似是因为凤凰血脉,她无论幼崽还是人形,身上总是暖烘烘的,小火球似的。
他有些贪恋,却又不敢多碰触。
而在他愣神的功夫,沈呦呦却又添了一只手,两只手合握着他的手,口中还念叨着:“滴滴滴,加热!”
她大概有心逗他笑,才露出这样搞怪一般的表情。
可他却笑不出来。
她予他最明媚的暖意,而他能回以的,只是冰寒。
极致的冰寒。
谢知涯望着那双握着他的手,小小的,白白的,浅粉的指甲有着足足十个月牙。
洋溢着盎然生气。
这一刻,他很想把什么都给她,只要能留住这一点温暖。
可他有什么呢?
无尽的寿岁,还是漫长的孤寂?
亦或者,是刻入骨髓的痛楚?
这些都不是好东西,他没有什么能给她的。
能依仗的,只有欺骗。
……
而这一番心声,沈呦呦却全然不知。
在握上谢知涯手的一瞬,她只觉得,他的手真凉呀,严冰一般,像是怎么也捂不暖。
沈呦呦想了想,又添了一只手。
她不怕冷,眉眼弯弯的:“我是不是很暖和。”
谢知涯点了点头。
她撒娇一般,小声嘟哝:“那你要多牵牵我呀。”
这回,过了半晌,身侧才传来低低的一声。
“好。”
声音极轻,仿若风一吹就散。
沈呦呦将他的手握紧了一点,笑眼弯作月牙似的:“答应了就不能反悔的哦。”
……
归一堂,内屋。
黑檀木圆桌前,岑敖天端坐着,面上神情晦暗莫测。
屋内一片死寂,常年侍奉他的修士俯首立于桌侧,姿态恭谨,大气不敢出。
半晌,岑敖天才开了口,声音极沉:“你跟着我,有多少年头了?”
面对此问题,修士愣了一下,才恭声道:“回掌门,已有百年了。”
说着,修士屈膝跪下,言辞恳切,“我对掌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但凡掌门之令,必将肝脑涂地。”
面对如此掷地有声的誓言,岑敖天像是有些触动:“起来吧,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你是自幼便跟着我的,我的事,你都知晓。”
他感慨似的,“这宗门内,若是连你都不可信,那我也就无人可信了。”
闻言,修士眼露感动,连忙重新站起:“必不负掌门厚待。”
岑敖天语气和蔼了些:“让你盯着若雪那边,现在情况如何了?”
修士犹豫了一下,如实道:“不太好。”
“若雪小姐本就体质虚弱,金蝉消失后,便是靠着阵法封印维持命脉,此番封印破损,又受魔修重创,寒毒重新扩散……”
说到此,修士顿了顿,颤声道,“已是……药石无医。”
见岑敖天一瞬阴沉的面色,修士思虑再三,合袖抱拳,深深躬下身:“我斗胆恳请掌门,速速下令,莫要再迟疑了。”
“江长老这几日传讯,说阵法震动异常,已是等不得了……”
闻言,岑敖天手扶着额角,像是在艰难挣扎:“可若雪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实在不忍……”
修士连忙道:“此举乃是为了天下苍生,若雪小姐心善,若是知道了,也必然会情愿的。”
“况且。”修士话锋一转,带了些隐怒,“要怪就要怪那些魔修心狠手辣……”
“还有那□□熏心、无耻下流的小子,竟然敢哄骗若雪小姐做出那等无谋苟合的丑事。”
“如果不是若雪小姐失了元阴,也不至于要到这一步……要我说,就该杀了那臭小子!”
修士显然愤怒非常,全然没有发现,在他说出这话后,岑敖天神情一瞬僵硬。
“周秦。”岑敖天沉默一瞬,缓缓道出他的名字,“我也是今日才知晓……”
他闭上眼,仿若很疲惫,“那夜九,竟是我的亲生血脉。”
此话一出,那修士神情由怒转震,由震转惊,如遭雷劈。
“所以。”岑敖天低叹一般,“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总不至于……真杀了他。”
在之前,他的确是准备以酷刑杀夜九,除掉这个坏了他大计的祸害,以泄新中之愤。
可如今情况骤变,他不得不重做考量。
而修士仍处于震惊之中,半句话也说不出。
他有些不可置信:“那位谢公子呢,他不应该才是您的血脉吗?”
听修士提起谢知涯,岑敖天面色阴沉了些:“我也曾以为他是,可那玉碗却只对夜九起了反应。”
修士迷惘:“意思是,夜九才是谢姑娘的孩子?”
“不。”岑敖天摇摇头,“夜九确实不知从哪里学得了星雪的剑法,可他并不是星雪的孩子。”
“那……”修士彻底迷茫了。
饶是他跟在岑敖天身边百年,明里暗里替他做了不少事,却也想不到,夜九若不是谢星雪的孩子,还能是谁的孩子。
“你可还记得清月?”
听得这个名字,修士眼中闪过讶然。
清月,他当然是知晓的,这是岑敖天所收的第一个关门弟子,也是唯一的一个。
“她本名姓夜,该叫夜清月才是。”
闻言,修士意识到什么,面露震意。
岑敖天手掌攥握成拳,像是竭力忍耐一般,半晌,才缓缓吐露:“有一桩事,我一直都不曾和人说起……”
“当年,清月其实并不是传言那般,叛逃出宗……”
“她动用了秘术,蛊惑了我……那夜,我被哄着喝了些酒,迷迷糊糊地,就把她当做了星雪,与她行了逾礼之事。”
岑敖天沉沉吐出一口气,“后来,还不等我处置,清月就自行逃离出宗。”
岑敖天像是不愿再多提,草草道,“我当时因为星雪的事焦头烂额,以为她是羞愧难当,看在往日情分上,宽恕了她,另谋了个名头,将此事揭过了。”
“可如今看来,她恐怕是早有预谋,逃离出宗,恐怕也是为了保住这孩子。”
修仙人士受孕艰难,修为越高者,便越难拥有自己的血脉。
这么多年来,岑敖天一直还想再有个孩子,可这不代表,他会情愿接受这种被算计后突然冒出来的孩子。
时隔多年,再提及此事,岑敖天只觉耻辱:“我收下清月,是看她伶俐懂事,又没有家世背景,孤身一人,颇为可怜。”
他面染薄怒,“却不想,她竟有胆子做出这等事。”
听了这番话,修士早已震撼非常,连恭敬的神情都忘了保持。
而岑敖天在诉完这一番心声后,倒是要好受了些。
他震怒归震怒,抱怨归抱怨,不愿归不愿,可心底,却还是已经接受了这件事。
岑敖天摇摇头:“长丰随他娘,是个不懂事的,早年又因那桩事,坏了根骨,是如何也扶不起来的。”
“我与星雪的孩子,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已不知该从何找起……”
他语气是深深的无奈,“我总得要一个继承人。”
涉及到继位权柄之事,让修士从震撼中清醒了些,他犹豫再三,斟酌着道:“那清月……姑娘如今……”
岑敖天沉声道:“她死了,夜九说,她在他尚小的时候就死了。”
他虽语气低沉,可却没有任何悲伤意味,反倒有几分释然。
他慨叹,“所以,夜九一路长大,吃了不少苦头,很不容易,才进了玄天宗。”
听得岑敖天话语中不易察觉的偏袒之意,修士已然明白,他这是已经决定认下夜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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