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投降并不可耻,逃跑或归顺,都是为了走更长的路。”
佟陆陆早前在牢房里与他说的话,恍若还在耳边回荡。
打江山,得人心者的天下;坐江山,得人才者安天下。
五月头,出乎朝堂众臣意料的,邹曲临回来了。
他以思空法师的身份,被提拔为大理寺少卿,可谓袈裟变卿相。
似乎预料到后事的发展,马文青率先吹起了邹曲临与白盏辛的彩虹屁,百官应和。
佟萧紧锁眉头,临近六月,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北境发来捷报,燕肇祯勇闯匈奴边境,大胜一回。然杨将军却一反常态,守兵不出,故而未能乘胜追击,失了攻下万俟邪的良机。
看来杨将军与燕肇祯的矛盾,已经潜滋暗长到影响整个战局的地步,众臣愁眉苦脸时,都抱怨杨将军太过自恃。
战事火烧眉毛,文官纸上谈兵。
焦灼时,邹曲临率先出列,上奏言:“陛下,当初后东秦起,全赖陛下骁勇善战、力挽狂澜,如今北境战局不稳,陛下是否考虑,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
哗啦啦!
大殿上的众臣纷纷跪下,场面之壮观,令座上之人不禁冷笑。
关键时刻,众人均装起了鹌鹑,不敢作声。
如今临近六月六,正是陛下与静娴郡主大婚之时,再者北有杨定成、范启、燕肇祯,南有佟家兄弟、魏宁镇守,虽说战局不稳,但御驾亲征,是否过于冒险?
倘若陛下离了京城,那朝堂上,岂不是风起云涌,变幻莫测?
届时那些虚与委蛇、阳奉阴违之人,岂不狂哉?
马文青彼时正跪在地上,掰着手指头数如今朝堂上要职之位都有谁。
丞相班子里,除了佟丞相目前未站队外,仅有苏大人是燕肇祯的人。
十二卿中,有六个是燕肇祯的人,但要职例如守卫皇宫的卫尉卿,均是陛下的人。
可见,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按上邹曲临,是多么谨慎的一步棋,直接下在了政治斡旋处,切中要害。
念及此,他忽站出来,机敏应和:“臣请陛下,御驾亲征!”
马大人一带头,众臣各怀鬼胎,纷纷上奏,意见不一。
白盏辛问道:“佟丞相,你当如何?”
燕肇祯走后,朝野之中,目前最有发言权的自然是佟萧。佟萧垂头上前,拜了数回:“如今正处国之危难,众臣需万众一心,与陛下同谋,方得东秦长盛。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不到万不得已,还请陛下三思。”
冠旒之下,白盏辛的眸子清晰:“国,确不可一日无君。故,朕已有万全对策,佟丞相朝后暂留,朕有要事要议。”
又是佟萧一个人,可怜巴巴地被罚“留堂”。
白盏辛特命小福生给佟萧端来一把椅子,正对着殿上之人。
他哆哆嗦嗦坐上去,听得殿上之人说得一二后,便顿觉脑袋嗡嗡,支持不定,要小福生拉着才能在正崇殿的椅子上坐稳。
“陛下,当真要如此?!”他咕嘟咽下口水,一时间受不了这样的惊吓,“陛下三思!若真如此,未来,可不是白家的江山,而是燕家与孟家的江山啊!”
白盏辛淡淡点头:“朕意已决,不容置疑。此乃非常时期非常之策,不到万不得已,佟丞相莫要启动。”
小福生端上一卷拟好的圣旨,交到佟萧手里。
“佟丞相有一事言错了,这天下是朕的天下,非白家的天下。这世上,朕唯有他一位血缘亲人,届时,我将他留下,你且好生辅佐,但不可告知其原委。若有一日,他能独立秉政,善莫大焉。”
“臣……遵旨……”他抬起头,又问,“此事……”
“此事,由朕,亲口与静娴郡主说。”
说是要说,但白盏辛一连三天也不知道怎么对佟陆陆开口,一推再推。
直到这天处理完奏折,踏着皎皎月光,他方踟蹰着来到万华殿。
佟陆陆其实正蹲在万华殿的院子里挖罐子。
自从搬到万华殿,佟陆陆便将夏至院一起搬过来似的,连几罐石榴酿都不放过。她当年酿了三罐,一罐在邹曲临出征前挖出来给他带到战场上去了,一罐后来自己开了与蝶风饮尽,只觉味道还不够,故还留了一罐,到现在才挖出来。
去年秋日,她又兴兴埋下去几罐,只等过些年好好品尝一番。
鼓气把壶瓶盖上的土吹走,除开浓浓的酒香,佟陆陆忽闻见一抹沉香。
她转过头,便见白盏辛拎着灯于她身旁蹲下,一句话还没说,倾身先轻吻她的额头。
面红耳粉,石化了似的,佟陆陆身子一倾,便将脸埋在他胸口。
“别看我!我现在脸上肯定有泥,还又红,像猴子屁股!”
无奈地轻抚她的发髻,他且没心思和她嬉闹,只喃喃道:“陆陆,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说!”她直起身子,哼哧哼哧,要将石榴酿要搬走。
白盏辛单手接过她怀里满是泥巴的罐子,放到石桌上,便见阿龙吱溜爬过来,呆呆望着他。
见色忘义的阿龙。
它仿佛已经不是他的宠,而是佟陆陆的宠了。
佟陆陆拍拍手,抬起沾有泥土的脸,期待地望向他:“你要说什么?”
“……我……陆陆,我要率兵去北境了。”
率兵,去北境?
佟陆陆微愣,眉头皱了一下,赶忙舒展开来:“你,你已经决定了?”
“嗯。你乖乖待在京城,我会把昭云留下。”
“嗯……既然你已经决定了……”眉头又不自觉皱了数下,佟陆陆连忙使劲让它舒展开,展出一脸笑容,“那……”
那我和你一起去!
这话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的确正如白盏辛当初所说,她上了战场只能在一旁给别人加油,还会成为他的累赘。
“我能……我能帮到你什么?”她垂下头,盯着那罐石榴酿,有些偏头痛。
忽然觉得自己好废啊……十八年来什么也没学会……
“你好好待在京城,保护好自己。”丢下她一人在京城,白盏辛实则极不放心,但战场危险,他决不能带她一起,“陆陆……我们的婚事……可能要推迟。”
“这都是小事,”她玩着他手里拎着的灯,忽拽住他的衣袖,似是在央求他,“环纡,你不许出事……我还捏有你的卖身契!你这条命,归属权是我的,你不可以擅自丢掉。”
我是你的……
喉结不禁上下跳动,白盏辛举起灯,照亮她现在称不上干净的面庞。
“啧,刺眼……”
她下意识推开他的灯,却听他道:“闭眼。”
茫然抬头,对方俊美的面容放大无数倍而来,就着那昏黄的灯光,毫无预兆地俯下,微凉。
温润的,轻柔的纠缠,他清冽的气息登时侵入,佟陆陆的大脑訇然当机。
软软的花瓣唇紧贴住她,他持住她的后颈,她退一步,他逼近一步。
啪。
灯落在石凳上,他一手将她托上石桌,压抑已久的心火从弥合处炙热地传入她的神经,漫漶七经八脉,千情万意。
不舍离,这温柔缱绻,软糯甜香。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苍生不负卿。
将这齿颊留香的温软深刻印在脑海,他点舐她的上唇,方离了她。
吻过她的唇角,压住不稳的呼吸,顺着她的颈脖而下,不禁轻咬她的衣襟,轻扯出奶香一片,留下点点粉红。
“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娶你。”
“嗯。”佟陆陆此时不禁思想飘忽,连声音都是飘忽的。
以唇贴上她的耳,他竟十分记仇地道:“到时候,你娘亲不同意也不行。”
白盏辛,是真的记仇。
五年前的事都能拿出来说。
当晚,他没有留宿万华殿,更没让佟陆陆去正崇殿。
他需要冷静,十分需要。
再多接触她一刻,他便控制不住想将她吃抹干净的心。
东秦盛瑞二年五月中旬,白盏辛的大军出征了。
佟陆陆把那坛石榴酿处理好让他带上,只得在城楼上目送他离开。
依然是一身银色铠甲,那人长发高束,带上头盔,祛除一身妖冶,是那么的意气风发。
那颗痣在阳光下,显得那么温柔,当他的目光穿过万千百姓,停留在她身上时,比当头的阳光还要亮烈温暖。
为万众拥戴、为兆民敬仰,即将戎马倥偬的儿郎啊,几步三回头,定定锁住她,庶几要将她此刻的容颜生生刻在脑海里。
那是他的小太阳。
那是他的良心。
“环纡!”佟陆陆含住泪,撒腿跑上城墙,生平第一次这么急速的狂奔。
待她气喘吁吁来到天德门的正上方,朝着军队中最耀眼的那道白光大喊,“我等你!”
铁骑轰隆而去,兵器之声依然在耳边铮然作响。
佟陆陆立在城楼边,身旁站着轻功飞来的昭云与韩澈,心中的不甘与不安强烈淹没她的脑海。
仿佛有一个历史的樊笼紧紧将她困住,令她不能呼吸。
她不能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