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陆陆千伶百俐,脑中顿生剧本,强行酝酿一番,方从怀中掏出手帕。
她嘤嘤呜呜,豆大的眼泪颗颗落下,肩膀瑟缩着,显得楚楚可怜:“不瞒你们说……我将他放走了……他心不在我,寻心爱的女人去了。”
众人哑然,佟杉姗安抚地轻拍佟陆陆的背,双臂将她楼入怀中。佟陆陆抽泣着,堆上满面委屈,一双眸子尽含不舍与脉脉深情。
她口含哭腔,正自导自演一场大戏,“昨夜,他跪于我床前,拽着我的裙角,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惨绝人寰痛不欲生,还以头抢地央求我原谅他……但我佟陆陆,岂是可与别人分享一个男人的女人?我便狠心将他二人赶出府,一辈子再不想见到他们……”
说罢,她呜咽地越发厉害,惹人怜爱。
佟司佟梧脸憋得通红,他们想笑亦不敢笑,只抬眸偷偷瞥那周建良。
周建良早前闻言佟家六小姐嚣张跋扈,不曾想也是个弱质女子罢了,登时心生不忍:“抱歉……六小姐……既如此……”
“他们的卖身契,尚且在我这儿,故而只是两个无自由身的贱奴罢了,想必日后日子也难过。”佟陆陆挥挥手,余光偷瞄他将环公子与其小厮划去,方缓缓止住眼泪。
她只是大发慈悲,再帮环纡一把,全了他的将军梦。
明帝寻人的事,如此便不了了之。听佟萧说,陛下找到了人,却万分不悦,佟伊猜测只是个幌子,陛下可能压根儿没找到人。
然即将倾覆的朝堂之事,与佟陆陆何干?
她依旧屯粮、无忧无虑,偶尔思量思量即将到来的悲惨未来,唉声叹气。
大明十年冬日。
秋后冬来的第一场大雪临了,搓棉扯絮般落得紧。瑞白飘了整整两日,白了京城,白了夏至院。佟陆陆裹紧裘衣,脚踏棉鞋,咯吱咯吱踩着积雪,不亦乐乎。
那个佟陆陆口中“哭得撕心裂肺惨绝人寰痛不欲生,还以头抢地”的少年,如今正协同股肱心腹,以天才的军事头脑揭竿而起,生杀予夺,血溅黄土。
太子殿下还活着。
太子殿下与小燕王在舟山反了。
复辟大军势如破竹,尚未及冠的少年英姿勃发,飞扬在战场,掀起一阵东秦的狂风,欲吞噬这短暂的、不受万民待见的大明王朝,抢夺掌舵者手中的无上权威。
西边某州投降了,某城又失守了。
战败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入京城,那皇位上的中年男子,越发不安,只觉坐如针毡,脊背生寒。
终于,他派出大明的坚盾:邹昮。
邹旻披甲挂帅,率十万精兵出征,立誓要将那羽翼未丰的“假太子”斩于麾下。
邹旻出征的那天,雪下得越发大。佟陆陆破天荒地出门相送,难得与邹曲临碰了个照面。
“陆陆,你也是来送父王的?”他望见她,灿烂地笑,露出两颗尖尖虎牙。
其时邹曲临已年十九,却依然在等佟陆陆,未有相好,未有小妾。这么多年,佟杉姗对他的攻击毫无用处,被他一一弹反。
当一个纨绔的公子褪去放荡不羁的表象,当一颗纯玉透出白净纯粹的内里时,京城的女子们都为之倾倒。
佟陆陆不明白,她并非妄自菲薄,只是她既不是他的白月光,也从没救赎过他,整日与他哥们间的花天酒地,何来情愫?按理说,邹曲临应极喜佟杉姗那类型的女子,否则也不会有书里的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相许。
究竟是哪儿出了错?她什么时候误给他类似的信号了?又是什么让他如此坚持,为她守身如玉,一守就是三年。
佟陆陆惶恐,极为惶恐。
“我只是来……”来送你爹最后一程……
话到嘴边,她咽了下去。
待邹旻率十万雄师离开京城,浩浩荡荡消失于无尽山峦,佟陆陆方严肃对邹曲临道:“邹曲临,我们是时候好好谈谈了。”
第14章 夏至院收养所
邹曲临与佟陆陆照旧相约解语楼。
彼时已是花魁的蝶风轻盈来到包间,姹紫嫣红的纱裙尽显妩媚。
为二人倒酒,她扇着团扇,抬起秋波泛泛的眼两方瞧瞧,遂静坐一旁,微笑听她们“谈判”。
“这个送你。”一坛石榴酿端上,佟陆陆严肃道,“是我几年前摘院子里的石榴亲手酿的。你且别喝,等到特定的一天再喝。”
等你上战场……
佟陆陆顿了顿,复道:“邹曲临,我佟陆陆,今生今世,注定与你无缘,你别执着了,都是徒劳。”
邹曲临苦笑,接过那坛酒,正襟危坐,“无缘亦无妨,曲临之心昭昭,可对日月。如此明心,我不怕撼动不了一颗顽石。”
蝶风轻笑,朱唇轻启:“邹世子,何必呢,强扭的瓜不甜。”
邹曲临点头,面不改色道:“强扭的瓜不甜,但我喜这个瓜,故在我食来,极甜。”
啪!
佟陆陆不想和他讲道理,她重重拍向桌子,作出要掀桌的架势,有点无能狂怒,“邹曲临,我佟陆陆,这辈子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你,我和你只是兄弟!你为何就不肯看看别人呢?我三姐姐哪里不好了?”
“杉姗唯一不好,即非我心中所爱。我邹曲临,今生非你不娶!”
怎么就非我不娶了?莫名其妙!
佟陆陆顿觉头大,连忙甩手赶人,“罢了,你走!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这几日,你且熟读军书,参透兵法!别整天情情爱爱的,过不了多久……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死心了!”
过不了多久,邹王战败,你便要接手那荒烟战场。
过不了多久,大明倾覆,新帝上位,为了巩固皇权广纳嫔妃,你我之间,就彻底断了。
蝶风以扇遮面,静观其变,美眸微漾。
邹曲临心中亦有一股憋屈,他不明白,他究竟哪里不好,为何独她佟陆陆看不上他。
倒满一杯烈酒,他一饮而尽,喉头的刺辣感掩不住心中的长痛。他们做不成朋友了,但他若不想失去她,就必得争取到她。
邹曲临倏然起身,礼貌行礼,端起酒坛愤然而去。
踏出解语楼,冷风打在他的面上,将他俊朗的脸吹得甚红。
对了,她让他熟读兵书……莫不是,要让他成就一番伟业,再来娶她?
是,定是如此!
心头燃起小小的希望火苗,邹曲临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他心中莫名得坚信,佟陆陆是看好他的,她在等他。
忽有了希望,邹曲临勾唇回首,望向那歌舞阵阵的解语楼:陆陆,你待我,待我干一番大事业,名正言顺地娶你!
海棠阁内,蝶风为佟陆陆上酒,小心翼翼观察她的表情。
她将一盘晚季的镂金龙风蟹推至佟陆陆面前,卷起袖子,欲亲自为她剥壳。
“我自己来……螃蟹还是要自己剥才好吃……”佟陆陆木木地接过螃蟹,声音微抖,声调不平,竟连剥螃蟹都蹩手蹩脚。
“世上多情男子千千万,不得一人深情,邹世子一心一意,接受又何妨?”蝶风轻拍她的肩安慰她,好言相劝。
佟陆陆一惊,顿觉自己苍老了十岁,迅速步入了尘满面鬓如霜的老年阶段,免不得语重心长:“蝶风小姑娘,你不懂。一则,我与他实在没可能,若在一起,必有后患,二则,我佟陆陆亦不喜他,与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岂不自找没趣。”
她宁愿在皇宫里养条阿猫阿狗,整天坐在太阳底下嗑瓜子。
喜欢……
蝶风轻笑:“一颗心,一句欢喜,实则廉价……”
“蝶风,你有喜欢的人?”佟陆陆好奇,倾身问她。
她粲然一笑,心事两三点,不可语,但有一事可说与佟陆陆听:“我有一极喜之人,他看重我,命人教我话术,助我上位,夺得花魁……只不过,他如今已去完成自己的事业了。我替他,办了好些事情……这起起伏伏的几年,活着,均为成就他。只不过……我们身份悬殊……且他素性阴冷,我与他,没有未来……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好生深情。
佟陆陆唯有啧啧赞叹:“好羡慕被你喜欢的那人。”
被喜欢,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她早前尚且从未思考过此等高深问题。
将手中螃蟹沾沾醋,放入口中,佟陆陆味同嚼蜡:我好可怜,两世都没谈过恋爱。
蝶风身边的小仆推开房门,微踮起脚悄悄走近,于她耳边轻道了几句话。
蝶风遂起身,嫣然向佟陆陆行礼:“抱歉,陆陆,我有一桌重客。”
“好,我也走了……这螃蟹一点儿不好吃,下次不点了。”
目送佟陆陆离去,蝶风顿了顿,换上一身隐约通透的纱裙。她颤抖着手,补好胭脂,从胭脂匣子内取出一无色小药膏,抹于指尖,方婀娜移至隔壁的包间。
彼时,堂堂江将军正于解语楼宴请各位副将,为着日后的出征早做准备,提前珍享花街柳巷的繁闹喧嚣,尽情贪欢。
这些将领,自大明成立以来,偏安京城数年,均是解语楼的常客,如今裂土而战,上阵杀敌,自当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