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君愣住了:“为什么?”
沈银河笑了下,没有立即回答。
那是她还在孤儿院的时候,当得知那对夫妻并不打算领养她,她一度想过一了百了。
沈银河甚至幻想过——如果自己死了,当她的尸体被院长等人发现,他们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会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地上,一边用力抱住她的头,一边恳求她再次睁开眼吗?
会告诉她:“回来吧,我们需要你,这个世界需要你”吗?
这个念头是如此牢牢扎根于沈银河的意识中,就像是一个势微力薄的孩子对这个残酷世界所能做出的最大的抵抗与报复。
但直到被科长的红色法拉利碾过去的一刹那,沈银河才幡然醒悟。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蹲下身,双手轻轻环过椿君的肩膀,能感到他在颤抖,一如当年九岁的她,脆弱而无助。
“可是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椿君的声音带着哭腔,透过那张被魔气侵蚀得面目全非的脸,沈银河望见一个痛苦到几乎奔溃的少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希望我能活下来!”
“不是的。”
一只手手忽然握住椿君痛苦到颤抖不停的手臂。
椿君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瞬间落入一双璀若星灿的眼中。
即使双手正不断被魔气侵蚀,发出令人肉痛的滋滋声响,沈银河却依旧没有松开手,牢牢地抓住椿君。
她轻声道:“你有见过夜晚的星空吗?”
她曾有过迷茫,也想过放弃,但当那个微阴的雨夜,十八岁的沈九看到那片几乎将整个夜空照亮的星河后,她的世界也如同拨开乌云后的白昼,骤然晴朗。
“如果不被需要,不被选择,就连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资格都要被剥夺吗?”
“当然不是。”
不管是穷人也好,富人也罢,不管是权力滔天的官员,还是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贫民,他们都享有同一片天空,同一片银河。
因为星星并不会在乎你的身份背景,它会平等地,公正地,将能照亮整个世界的星光奉献给你。
“所以,”手指一点点收紧,她抬起眼帘,注视着椿君发怔的眼,“要抬起头,活到下一个明天。”
如果这个世界不愿意接纳你。
——那就让整个世界见鬼去吧。
“不!不行!”可是椿君忽然用更响亮的声音喊了起来,“但是我只有一个人,这不公平,太痛苦了!”
他使用的“公平”这个字眼让沈银河忽然意识到,面前脸庞被魔气笼罩,任何一个修士见到了都可能会昏过去的人也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孩子。
孩子是天真的代名词,也因此只有他们才会使用“公平”这样的字眼。
或许沈九也曾经这么想过,但当她被红色流星般的法拉利从车道上碾过去时,活在沈九心中的孩子就已经死了。
她叹了口气,站起身,转身朝遥远的白雾走去。
“银河!你要去哪里!”身后传来啪塔啪塔的脚步,一如椿君惊慌的心跳,“不要放弃我!”他说,“我只有你了!”
沈银河终于忍无可忍,回过头,一把掀翻椿君。
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像是完全傻了,他倒在地上,呆滞地望着沈银河,似乎忘记了这是在他的意识丹田中,而只要他愿意,任何人本应该都伤害不了他。
沈银河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就比你多出好几个人似的。”
“难……难道不是吗?”椿君哭了,大滴的泪水顺着苍白脸颊滑落,“你有那两个同伴,也许还有家人,母亲,父亲……”
“一个都没有。”
沈银河冰冷的语气打断了椿君,一瞬间他仿佛连抽泣都忘了,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啊?”
“我没有父母,我是个孤儿,所以记事起就是一个人,”沈银河歪着头,“你看嘛,比你还惨一点呢——你起码还有个王夫人。”
“至于苍洱和仙尊,唔……”她停顿了下,“我很开心能认识他们。”
椿君像是抓住了一个反击的机会,立即道:“那你还有他们!可是我……”
“那是我应得的。”
沈银河半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椿君持平:“因为我不会因为不受关注而自怨自艾,不会因为被放弃而就自暴自弃,”她稍微加重语气,“我没有那个时间。”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像站在一列极速奔驰的火车上,可是又不是那种能舒舒服服坐在软席上的火车,因为你稍微一犹豫,就会被这辆火车甩下来。”
椿君屏住了呼吸,他没有打断沈银河,去问她“火车”是什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少女,她的眼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蔓延而出,像是一柄尖锐的剑,又像是某种更为炽热强大的东西。
也许在他用小刀自|残的那个夜晚,他也曾短暂拥有过这种东西,但现在,他把它们搞丢了。
“那该怎么做?”他听到自己屏住呼吸的声音,小声而虔诚地问,“该怎么做,我才能不被甩下来呢?”
沈银河微微一挑眉,忽然咧开嘴笑了。
“那当然是努力向前奔啦,”她轻快道,“其实后来我发现了,被甩下来也没什么不好的,比起安稳坐在火车上,我更加愿意用自己的双腿去奔跑。”
她伸出手,轻轻拉住椿君。
“你看,这是你的手,你的腿,”她用同样小声的音量道,“你有没有发现,不管你是否孤独,不管周围人如何对你,有一件事永远无法改变——你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重新奔跑。”
椿君似乎被她描绘的蓝图吸引了,愣愣地看着沈银河一会,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如果……我实在害怕一个人呢?”他小声道,“我怕我承受不住孤单。”
沈银河嘟哝:“你这小屁孩怎么这么多事……”她用力清了下嗓子,“行吧,如果你真的害怕,那就回头看看。”
“——我会在你身后。”
听到这句承诺后,像是如释重负般,椿君重重垂下了肩膀。
在他短暂的十五年生涯中,他听过许多想要巴结他的讨好话,但那些话总是如同夜风里的虫鸣,快速地从耳旁飘过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
只有短短五个字,但他突然觉得,这五个字像是深深嵌入了他的脑海,他的身体,他的记忆。
如果沈银河再低头看一眼,就会发现椿君的眼中盛满了泪水,他的嘴唇咬得死死的,手指在颤抖。
——他为这句话,等待了太久的时光。
“银河。”
“恩?”
“谢谢你。”
沈银河一愣,正要说什么,椿君却突然在她肩头推了一把,他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但是一股巨大的排斥力忽然向她袭来,沈银河踉跄后退两步,差点被直接弹出椿君的神识。
“你搞什么?!”
“抱歉,”椿君低着头,“但是你不能再呆在这里,我要做些很危险的事情了。”
沈银河心头涌起一股不详预感:“等等,你要干什么?!”
“做我十五年前就应该做的事情。”椿君说完这句话,就转过了身子,他与沈银河之间陡然竖起一股高大的墙,透明,但无法翻越。
沈银河冲过去,却被那堵高墙拦住了去路,只能用力拍打着墙面:“椿君!让我过来!”
椿君没理她,他闭上眼睛,像是在呼唤什么,须臾,沈银河便明白了他的呼唤对象是谁。
一道与椿君一般无二的身影出现在纯白空间内,“他”有着和椿君相似的五官,只是更女气一些,眉眼间有一抹糜艳的绯红。
寄生椿有些惊讶:“你居然没死啊。”“他”都已经把椿君的神识逼入了死角,居然还是叫他逃脱了。
“他”又看向沈银河,嘴角弯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啊哈,你也在这里?我的魔丹还被你拿着呢。”
纯黑色的魔丹在沈银河的口袋里散发出滚烫温度,她将手覆盖在上面,作势要捏碎它:“从椿君的身体里滚出去,否则我就毁掉它。”
寄生椿得意的神色一滞,但没想到的是,最先出声阻止的是椿君。
“银河,别,”他说道,“这个魔丹对你有用,”他顿了顿,说出一句让沈银河吃惊的话,“你把它吃了吧。”
寄生椿勃然大怒:“臭小子!你居然……”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们的信息是交互的,”椿君道,“你能看到我的秘密,我怎么就不能窥见你的东西呢?”
也许是寄生椿小瞧了他的缘故,“他”从不对自己设防,所以椿君从“他”的意识中看到了很多,比方说对沈银河的畏惧,以及修补她灵根的办法之一。
“不行!”寄生椿大叫起来,此时“他”语调里那种胜券在握的得意劲已经没了,沈银河甚至听出几分惊慌的味道,“不要相信他!他想害你,普通修士吃了我的魔丹后,绝对会承受不住魔气而爆体而亡!”
相比之下,椿君则冷静得多。
“但银河不是普通修士,”他说,“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