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瑜愣愣的,她看着面前的宋堰,明明还是那张脸,却又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下巴处长出了青色的胡茬,刮得不甚干净,个子也拔高了一点似的。
“你来做什么?”宝瑜抿着唇道,“我说过了,不想看到你。”
“我听说你这几日不肯好好吃饭。”宋堰仍旧笑着,举了举手里的食盒,“我下厨做了一条清蒸鲤鱼,你看看合不合口味。还有,有些事和你说。”
宝瑜心中的奇怪和不安更甚,她捉摸不透宋堰的心思。在经历了那样的事之后,他是怎么做到,依然平和地笑着和她说话,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
“坐吧。”宋堰先把食盒放在桌上,然后转身,作势要扶宝瑜落座。
他的手很有分寸,离得宝瑜不远不近,没有碰上。他矜持有礼的样子,让宝瑜觉得恍惚,如同那日癫狂的宋堰是她想象出来的一般。
宝瑜耐下性子在宋堰的对面落座。
看他打开食盒拿出了一双银筷子,细致地挑起了鱼刺。
外头的雨下得瓢泼般大,更衬得屋里寂静无声,只偶尔的,银筷子碰触在瓷碗上,发出一声脆响。
宝瑜耐下性子来,想看看宋堰到底要玩什么把戏。
他却一直没有说话,垂着眼皮,好像真的是专程来给她送一条鱼。
“宝瑜,最近怎么不听话,吃得那样少,都瘦了。”宋堰挑好了一块,放在碗里,推给她,边心疼地打量她的眉眼,“你这样,我怎么放心以后你自己生活?”
宝瑜怔怔地抬头。这段日子,宋俏也不时与她说过,等她身体好了,采萍找到了,就会送她走。宝瑜听在耳里,半信半疑,不是她疑心重,而是宋家人的口中,少有实话。经商世家,百事利益为先,宋俏的话,宝瑜向来当做他们安抚她的缓兵之计,但今日在宋堰口中再次听到,心中难免咯噔一下。
“你把采萍怎么样了?”宝瑜立刻就想到了这处。
她紧紧盯着宋堰的眼,想在他眼神里找到些蛛丝马迹,宝瑜怀疑,是不是宋堰将采萍偷偷藏了起来,用来作为桎梏她的条件。
宋堰愣了一瞬,随即摇头苦笑:“你果然怀疑我。”
许是痛苦积攒得多了也会麻木,面对宝瑜的质疑,宋堰只是心中疼了一瞬,而后就坦然地接受了。无论宝瑜将他想得多么坏,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来是想告诉你,别太忧心,采萍还活着,她很好。”宋堰说着,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书信,交到宝瑜的手里,“这是今日中午我收到的信,采萍是在去驿站的路上,被东山的匪首刘英山劫持了。他拿着采萍威胁宋氏,想分走即将到达淮宁港的五十船茶叶。”
宝瑜的眼皮跳了下,连忙将信封拆开,迅速通读了一遍,果然是宋堰所说的那样。
但是……“采萍就是个丫鬟,刘英山疯了,用一个丫鬟来勒索那么多的钱财?”宝瑜狐疑地看着宋堰,“还是你与刘英山暗中勾结,一起来蒙骗我?”
“宝瑜,与匪首勾结,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多不堪?”宋堰的唇动了动,最终只能无奈地叹气,“是孙勇。宝瑜,你还记得他吗,上辈子,就是这个孙勇将那本假账册交到知府手中的。重来一次,我早早地就将他换掉,想着以绝后患,但是没想到,还是没有防住。孙勇丢了活计,走投无路,投靠了匪首刘英山。这本也无碍,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是含桃丈夫的友人,对宋府的事了如指掌。”
宝瑜听着,捏紧了纸角:“所以他一直暗中跟着府上的马车,趁机绑了采萍?”
“刘英山本来是想要掳走你的。”宋堰轻声道,“只是当日黎子昂偶然经过,出了些意外,他们才退而求其次,带走了采萍。而后,在采萍的手中,得到了那本假账本。”
“宝瑜,你说这是不是造化弄人?”宋堰摇头,他看着宝瑜的脸,近日连番的变故似乎磨平了他的棱角,从前瞳仁中的光彩也黯淡了,整个人颓靡得如同中年逆旅的行人,“命运的安排,无论怎么努力,终究是逃不开的。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要回到早已注定的路上。”
“你——”宝瑜沉默了半晌,低声问,“你要怎么办?”
刘英山来的信中,提出了两个条件,如果想要赎回账本,就用二十五船的茶叶交换,但如果想要采萍活命回来,还需要另外的二十五船茶叶。刘英山是个聪明的人,知道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把柄,他知道那个账本最多只值二十五船茶叶,再多,宋堰被惹恼,或许会拼个鱼死网破。
但采萍,刘英山从孙勇的口中知道了采萍对宝瑜有多重要,也知道了宋家人对宝瑜有多看重。如果宋堰愿意用两万两银子换采萍的这条命,那最好,如果不换,也没什么关系。对刘英山来说,不过是多条刀下亡魂的简单事。
宝瑜知道这趟茶船对于现在的宋家来说有多重要,如果全部丢失,足够让宋家三年内都难以喘得上气。
“我答应过你的,宝瑜,我会帮你完成任何事,只要你想要我去做。”宋堰笑了笑,“我已经任性过一辈子了,死过一次了。这一世,我没有什么惧怕的,倾家荡产暴尸街头都没有关系。宝瑜,我真心地希望你能好,信我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
他说完,又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书信,递到宝瑜的面前:“和离书,宝瑜,我会将采萍带回到你的面前,并且,你自由了。”
第36章 三十六 宋堰很快就走了,外头仍然下……
宋堰很快就走了, 外头仍然下着雨,门开合的一瞬间,宝瑜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冷湿气。
桌上的鲤鱼已经腥了, 汤汁的表面一层淡淡的油花,宝瑜垂眼看着那封和离书, 指头默默地抚上信封的三个字。
墨痕刚干,在灯光下泛着亮色, 她费尽心机想得到的一页薄纸, 如今终于到了她的手里。
宝瑜轻笑了一声, 她抛开心中那丝微不可查的情绪,她应该高兴才是,从今往后, 她不再是宋家媳,她只是沈宝瑜。
灯芯燃得太久,表面覆了一层淡淡的灰,不如以前明亮了。
宝瑜起身用长针将灯芯挑得更明亮一些,将碍事的外衣脱掉, 冷静地收拾行李。
二黄睡醒, 睁着惺忪的眼睛,绕着宝瑜的脚转圈, 边呜呜地叫着。
“二黄, 你的那些东西, 咱们都扔了吧,别带了。”宝瑜蹲下身摸摸它的脑袋, “小窝和被子都旧了,等咱们走了以后,我给你买新的成不成?”
二黄似懂非懂地, “嗷”了一声,宝瑜笑笑:“真乖。”
宝瑜没再像是上次离开时一样,恨不得将箱子里的东西全都搬走,她挑挑拣拣,最后只带了换洗的衣物和首饰珠宝,加在一起不到两个小布包。
和宋家做个了断吧,宝瑜想,以后的日子,一切从新,再无纠缠。
她忙忙碌碌的,从下午一直到了戌时,天真的黑了,雨也停了,一道清亮的月牙挂在院里桃树的梢头。
宋堰站在寒春院的门口,负着手,安静地盯着那扇窗子看。
他看着宝瑜的影子一次次地经过那扇小窗,宋堰知道,这一次,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了。他也知道,宝瑜盼着这一刻的到来,已经盼了许多年。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实现她的人生。
直到又过了一刻钟,那道纤细的影子最后一次走到窗边,吹灭了案上的灯。
宋堰眨了眨早就酸涩的眼睛,他偏过头,不再看那间被黑暗笼罩的屋子,哑声道:“奉武,走吧。”
“小少爷。”奉武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抬手拍了拍宋堰被雨淋透了的半边肩膀,“既然那么舍不得,为什么不留下大夫人呢?”
宋堰的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回答,只是脚步飞快地离开,好像寒春院已经变成了一座吃人的牢笼,急于逃离似的。宋堰不敢再留下,他害怕但凡多呆一瞬间,他就会后悔。宝瑜说得对,他是那样自私的人。
宋堰一路疾走,径直出了宋府的大门,朝着未知的方向走去,奉武只好跟着,一路无言。
停在某个岔路口,宋堰抬起头,再一次抬头看向天上的那弯月亮,低声问:“今天是几日?”
奉武愣了下,连忙回:“今个是初三。”
“她嫁到宋府的那天,也是初一,月亮像一弯钩子。”宋堰缓声道,“那天的白日,也下了雨。有经验的嬷嬷说,这是个不好的预兆,婚嫁当日下雨,不会幸福。那个嬷嬷说对了。”
奉武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去吧。”宋堰道,“总要回去的,时间不多了。”
……
宝瑜在三天后离开,西城门外,宋家人都来送她,除了宋堰。
宝瑜没有问为什么,宋老夫人率先开口解释了:“今天是和刘英山约好的日子,茶船也在今日到港,阿堰去了渡口,和他会盟。算算时间,采萍应该也快回来了,宝瑜,你安心等一会。”
宝瑜抱着二黄坐在马车里,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宋俏前一晚哭过,今早上虽然用冰敷了,但还是肿的,她上前想要拉宝瑜的手,被轻飘飘地躲过:“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