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从高台开始的第三段托举, 表现了森林被贪婪的人类破坏,变得千疮百孔。人们用这些自然资源去做各做事,盖房子, 做饭,炼钢。
台上亮了两盏追光灯,一盏是建设家园的人类,他们热情洋溢地从事各做劳作,想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另一盏灯追随着森林化身的女舞者,她承受着树木被砍伐的痛苦,越来越脆弱。
沈娇宁运用了戏剧蒙太奇手法,让两个场景同时呈现,形成鲜明对比,看得人目不暇接。
最后,随着“砰”的一道锻铁一般的声响,人类那边的锅被砸穿了一个洞。他们没能把铁炼成钢,同时也失去了赖以饮食的铁锅。他们破坏森林想过上更好的生活,最后并没有实现,甚至还倒退了。
人类这边的追光灯熄灭,观众不再能看到这边的情况,只能去看高台上的女舞者。
这边灯光照亮的范围慢慢扩大,刚刚只有一个女舞者,现在变成一群。
她们悲凉地互相安慰,一段舞结束时,白色灯光慢慢变红——脆弱的森林,起火了。
这一段舞看得人们感慨万千,这不就跟他们前几年大炼钢铁的事情一模一样吗?唉,后来家里虽然又想办法买了一口新铁锅,可以前那口是祖传老锅,做饭的味道就是不一样了。
……
演出结束,杜思远正在说“不知道今天没有什么评委或者领导人物来看”,汪英毅就走进了他们后台。
汪英毅部长是主管整个文艺体系的老大,且在国民中有很高的知名度,在场没有人不认识他的。
看到他过来,大家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齐声打招呼:“汪部长好!”他们心想,自己这部舞剧已经好到,连汪部长都亲自到后台来了吗?
季玉兰和孟良吉刚看完隔壁的演出,回到自己这边的后台,发现很安静,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昨天他们可是高兴得整个后台都是欢呼声。
等走过来一看,竟然看到了文艺系统的老大,两个成熟稳重的教员都激动了,连声道:“汪部长好!”并且都跟他握了手。
“沈娇宁在哪里?”汪英毅跟团里的教员和领导握手之后问。
“我在。”
沈娇宁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头发前端扎了两根小辫子,系着绿丝带,后面的头发光滑柔顺地披散下来,身穿收腰的绿裙子,腰肢盈盈,露出美丽的肩胛骨和锁骨。
她本来就好看,上了妆一打扮更是令人心动。团里不少男兵都被她的美貌吸引,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只是碍于她的成就没人敢胡来,最多晚上在宿舍讨论几句。
汪英毅看了她一眼就说:“去把衣服换了,跟你们说点事。”对着这个样子的她,那些话都说不出来。
沈娇宁见他表情有些严肃,不敢耽搁,匆匆地跑去换上军装,两根小辫子也来不及解开,只把绿丝带去了,和披散的头发绑在一起,编成最中规中矩的双麻花辫,然后跑出来。
“汪部长呢?”
元静竹往化妆间一指:“那儿呢,两位主任和季老师也进去了,到底什么事啊,我本来以为汪部长过来是看好我们呢?”现在看他这表情,感觉不是什么好事啊。
“不知道,我先过去看看。”
走进小化妆间,氛围更显沉重。
他们可能已经说了一些什么,沈娇宁一进来,就都看着她。
沈娇宁心思飞转,也猜不到是什么情况,干脆问:“部长,是什么事?”
汪英毅刚刚已经长话短说地跟其他几位大略说了一遍,现在沈娇宁来了,他更详细地说道:“昨天有好几位评委反馈,你们的舞剧特别出色,我今天特意过来看了看。动作设计部分暂且不说,你们这个立意是有问题的。”
沈娇宁受到批评,微微提起了心,认真听他说下去。
他蹙起眉来,很不解的样子:“你既然知道大炼钢铁这个事情已经失败了,为什么还要拿到台面上说呢?因为这个导致森林被破坏,应当也没有这么严重吧,现在的森林不还是很茂密吗?你这是夸大了不良后果啊。这部舞剧是不可能拿奖的,也不可能演到大领导面前去,你们这几天演出完就算了。”
汪英毅想了想说:“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过几天是小作品评比,你可以把里面那几段双人舞拎出来,弄成小作品,立意也改一改。”
“部长,大炼钢铁已经说得很隐晦了,完全可以理解成他们是为了改善生活大肆砍伐树木。森林破坏的后果现在确实还没有爆发出来,所以才要在这个时候宣传啊。砍一棵树只要十分钟,可是种一棵树要十年,等环境已经被破坏了,再呼吁不就晚了吗?”沈娇宁说。
季玉兰在旁边轻轻拉了她一下,让她注意跟部长说话的态度。
汪英毅听了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是昨天就有群众评委告诉他,炼钢那一段简直说到大家心里去了。
那段时间大家把家里的铁锅铁铲都交上去炼钢,一起吃大锅饭,后来又改成各家自己吃,他们却连做饭的锅都没有了。大家心里都觉得白折腾,还费了山上那么多好树,心疼得紧,只是没人敢说出来。没想到舞剧里竟然把砍树炼钢表现出来了,他们都觉得很有共鸣。
汪英毅一听就感觉不妙,今天才急急忙忙地过来看。看完一听大家的反应,果然还是都觉得这一段特别好,讲出了大家的心声。
“刚刚是我说得太激动了,比赛结果还是按分数来决定,不过我真诚建议你,可以把几段高台开始的托举单独做成芭蕾小作品。”汪英毅道,“小同志,你考虑一下。”
他虽然改口说还是按分数定,但是在场几个人都不笨,知道他们这部舞剧基本上没希望了。
就算其他评委愿意给他们高分,可是只要这位老大在大家提交分数前略略提几句,谁还不赶紧把分数改了。
沈娇宁闭了闭眼,痛苦地低下头,一瞬间想过很多方案:“部长,我们把炼钢那段改成别的,还有希望吗?为什么砍树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想劝人们珍惜树木。”
“我认为总体上,还是《草原儿女》更胜一筹。”
意思就是,不仅仅是这一段的问题,整个保护森林的立意,都比不上《草原儿女》。
汪英毅说了句心里话:“人家是讲蒙古族少先队员在暴风雪里保护公社羊群的先进事迹,你们倒好,直接批判公社制度,说它造成了资源浪费,要保护森林……小同志,或许再过几十年,你的思想会受到肯定,可是现在太超前了,思想太超前的人往往是要吃点苦头的。”
他猜对了,再过几十年,宣传内容就会变成“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而不会再有人提起公社。
可是在当下,提前告诉他们要注意环境,就成了立意不如人家积极。他们非得到了环境已经受到破坏,追悔莫及的时候才知道它的重要性。
沈娇宁没再跟他强调,舞剧重点只是保护森林,只问:“部长,那我们这个舞剧,是不是不可能拍摄成电影了?”
“如果没得奖,可以这么说。”
沈娇宁听到回答,抿着嘴,低落地垂下了头。
在这个年代,如果得不到拍摄的机会,基本意味着,过两年就会失传,仿佛没有存在过。
汪英毅看她这样,终于安慰道:“我听说这次比赛,还有另外几部舞剧也很不错,最佳舞剧只有一部,肯定有很多优秀舞剧不能得奖。至于拍不拍电影,主要还是看电影厂那边的决定……总之,文艺界百花齐放的时代已经到来了,这不正是你期望的吗?”
沈娇宁失落又愧疚,低低道:“期望百花齐放是一回事,辜负了团里的人是另一回事。”
两位主任在旁边拍拍她的肩膀:“没关系,今年不行还有明年呢,咱们机会还有很多,一次失败没什么。”
“主任,我……我想静静。”她漂亮的杏儿眼有些红了,但碍于旁边有人,强忍着不哭出来。
“行,你去吧。”
等她出去了,汪英毅才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这回估计真伤心了,你们劝劝她搞芭蕾小作品,那个她得奖概率很大。”
“她是团里拿不了奖,心里愧疚。”季玉兰说,“去参加小作品,不是只有两名舞者吗,她自己已经不缺奖了,主要是想带大家一起拿奖。不过部长,这次就算我们拿不到最佳舞剧,最佳女舞者也没有吗?”
“这些都是要综合来看的。不过沈同志已经拿过一次最佳女舞者了,就像你们说的,已经不缺奖了,再拿一次也只不过是锦上添花。”
教员和主任们就知道了,最佳男女舞者恐怕要留给今年刚从乡下回来的几名舞蹈演员。
“嗯,隔壁的几位水平也确实很高。”颁给他们也算是实至名归,只是对沈娇宁来说,这次恐怕打击有点太大了。
……
沈娇宁走出化妆间,破天荒地头一次没理会想问她情况的战友们,直接出了大剧院,漫无目的地走在京市宽阔的街道上。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该如何回答他们的问题。她的内心被愧疚和痛苦充斥,主任说,下一部再努力就好,可是难道她下一部舞剧,也要去赞颂公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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